夏疏桐恢复意识的时候,车子已经出了纭安城,辞惜坐在他身侧,紧张地看着他。
他感觉到自己满脸冰凉,伸手一摸,摸到了泪水。
然而现在,他似乎没有力气,也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质问顾诵,为什么放弃顾奚。
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亲弟弟,却偏偏救了他们两个无关的外人。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那是个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顾诵坐在前面,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头也不回地说:“估计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到沛城了,到时候就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西西如果你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强撑着。”
辞惜乖巧地应了一声。
“平京那边的医生已经准备好了,你一到就可以继续治疗,放心吧。”
辞惜:“谢谢舅舅。”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我只是气,要是我早点知道你们的存在,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样。”顾诵摆摆手,疲惫地说。
夏疏桐的目光迟钝地落下来,他干涩地问:“辞惜,你叫他什么?”
辞惜有点不忍地低下头,顾诵叹了口气,解释:“你们的母亲,是我堂姐,所以西西该叫我一声表舅舅,你……你也该这么叫。”
夏疏桐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那,那,顾奚,呢?”
顾诵抿了抿嘴……他一直知道顾奚为了保护夏疏桐所做的事情,也一直觉得顾奚只是想要护着自己的外甥才做了这些,但方才的事情却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而现在,夏疏桐刷白的脸色和辞惜沉重的表情,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下,叫他该如何说出口?
“小奚……他也是一样。”顾诵艰难道,“是,你母亲的堂弟。”
说完这个,顾诵闭上眼睛,等待着夏疏桐的崩溃……他想他是能理解夏疏桐的心情,因为他,也曾有过一样的经历。
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这么一想,似乎顾家人在情路上,总是不得善终。
除了游戏人间的顾徇,就连顾衡,也是输家。
只是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什么,只听见夏疏桐低低地笑了一声,咂摸着吐出两个字。
“表舅?”
“他……一开始就知道吗?”
顾诵叹了口气:“小奚刚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是一个多月之前,他帮西西找医生的时候。我不知道你说的一开始是指什么时候,但至少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夏疏桐嘴唇颤抖着,挤出一个苦笑,声音轻得像要飘散了:“我还在想,我夏疏桐何德何能……原来,是我,自作多情,错把亲情当成了……当成了,心悦,啊。”
第一次见到顾奚时,那双璀璨漂亮的眼睛。
顾奚一手控着方向盘,一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南云路,书房里,顾奚笔下矜持细致的侧颜。
还有一片黑暗中,怀中疲惫却安然的睡颜。
无论多少次告诉自己不可信他,可欲念还是一日日疯狂地在内心滋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然参天。
夏疏桐抿了抿嘴,轻声说:“……要回去救他。”
“不行。”顾诵皱眉道,“现在我们谁也没有那个能力,西西必须尽快继续治疗,而且……小奚他中了那药,就算救出来,也废了。”
辞惜咬紧牙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还……还有救的。”
夏疏桐转头看她,连顾诵都扭过头,辞惜红着眼睛看着驾驶位上的司机,顾诵了然,摆摆手让他停车下去上别的车,自己坐进驾驶位。
“这两车子里绝对不会有窃听设备,现在也没有外人,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辞惜低下头……她之所以敢相信顾诵会救他们,一是因为顾诵曾经出手过,二则是因为她知道顾诵对她母亲的感情。
只是若是说出那些,很可能会牵扯出她最大的秘密。
可是如果不说,顾奚……
这个原本被她一次次杀死的人,如今,却是她最大的恩人。
“东洋军里,有一个姓青木的将军。”辞惜磕磕绊绊,却依旧开口了,“就是跟顾徇勾结的那个人,他……他很有野心,想要独占那种药,现在药已经研制成功了,他很快就会对顾家动手。”
“你怎么知道这些?”顾诵有点吃惊,不过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顾奚说的,于是说道,“小奚还跟你讲这些吗?的确,如果东洋人对顾家动手了,我们是可以趁乱救小奚出来,但是纭安是西洋租界,顾家是纭安的地头蛇,而且和西洋几个贵族一向交好,东洋人就算再有野心也不太可能妄动顾家……”
“他们会动的,一定会动的。”辞惜几乎要把头埋到胸口,却坚定地说,“因为就在下个月,三月七日,东洋人的军队就会从东北方开始入侵华国,他们要的是整个国家。十一日,纭安就会经历一场空袭,他们会在那天把顾家赶尽杀绝,所以只要在那天……我们可以救他出来的!哪怕废了!哪怕他一辈子都离不开那药!至少我们是可以救他出来的!”
将这些说出口的瞬间,辞惜突然有种既茫然又畅快的感觉。
她经历了数百次轮回,却没想到,第一次将这个秘密彻底暴露出来,居然是为了顾奚。
“你……”顾诵这下是真的被惊到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到底,你怎么知道的?”
辞惜闭上眼睛:“时间是绝对准确的,不会有哪怕一天的误差,舅舅,我知道我说的荒唐,但你相信我。”
顾诵心神震荡,许久,却垂下了眼睛。
“抱歉,西西。”顾诵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那段时间,我要做的只有,也只能有一件事。”
他轻声说:“带着军队前往东北,还有修书大总统,让他想办法阻止纭安的空袭。”
辞惜呆住了。
“只是……若是这些都被成功阻止了,那些东洋人,恐怕就不敢轻举妄动了,顾家依旧固若金汤,我们没有胜算。”
“那顾奚呢?你不管他了吗?”辞惜茫然道。
“一个人,和一座城,甚至一个国家。”顾诵轻声说,“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知道该怎么抉择。”
辞惜咬牙:“可是没用的,这不是任何人能改变的,东洋人一定会入侵华国,那场空袭也一定会发生,无论你做什么,能把顾奚弄出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轮回了那么多次,她只是想要拯救一个人,就已经是呕心沥血,恨不能死而后已了,更遑论挽救一座城市一个国家?
她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理解了,所谓时间,那是不能被人类触碰的一条绝对的线,她只是不甘,才固执地,一次一次地重复着。
好不容易,这一次,顾奚出现了。
好不容易,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她不敢再赌一次了。
顾诵去东北,那是去送死的啊!
顾诵只是说:“我是个军人,西西。”
他顿了顿:“而且,我是个华国人。”
顾诵有些不忍地说:“你能说出这些事情,想必是有我们不知道的,惊人的秘密,舅舅不逼你说什么,也愿意相信你说的话。对不起了,有些事情不是知道没有结果,就可以不去做的。”
“那让我去吧。”夏疏桐突然出声。
顾诵和辞惜转头看向他,夏疏桐低垂着头,声音平静:“顾先生有你必须做的事情,我于这个国家而言没什么用处,所以,让我去救他吧。”
“哥哥?”辞惜惊恐地叫了一声。
夏疏桐轻声道:“只要有一点可能,我都不能放着他不管。”
“夏疏桐!”顾诵黑着脸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你亲自去,我会派人在纭安等时机,小奚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别回去送死。”
夏疏桐抿着嘴沉默了下来,就在顾诵以为自己已经劝服了他的时候,夏疏桐轻声,却极其坚定地说:“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顾诵叹了口气。
事实上,他还是不太明白该怎么和夏疏桐相处,甚至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夏疏桐不像辞惜,年纪小还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跟他相处,夏疏桐二十多岁的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摆出长辈的架子,只好说:“你……你会用抢吗?杀过人吗?”
夏疏桐抿着嘴一言不发,但显然是没有的。
顾诵从后视镜里看到夏疏桐的脸,那张和阿姐六分相似的脸上的神情,就好像阿姐孤注一掷拒接父亲定下的联姻,大声告诉他们,她已寻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时的神情。
阿姐说:“我定要与他长相厮守,一生一世。”
那时,阿姐削掉半截头发,毅然离开顾家的时候,他没有拦住,也因着心里那点可悲又可恨的欲念,不敢去拦。
现在,阿姐的儿子带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神情,对他说:“我要去救他,生死不计。”
罢了罢了。
这一次,他也不可能拦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