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一手就把院子里的一只已经长大了的公鸡给抓住了。

  鸡在他的手中扑腾,桑吉用上两只手把它的翅膀拢住,又收回一只手,把它拉到厨房那里。

  桑吉家里有一个厨房,然而院子里也有做饭的工具。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更喜欢在户外做饭。

  桑吉抓鸡时,达瓦已经在一旁烧水了。

  达瓦端正的脸上宁静而专注,婴儿在她的怀中沉睡,桑吉走过去,达瓦便把位置让给桑吉。

  达瓦提前已经将撒了盐的碗准备好了,放在桑吉触手可及的地方。

  桑吉提起旁边的菜刀,一手拢住鸡的双翼,又用两根手指迫使鸡头弯起,另一只手在鸡袒露的脖子上缓慢地摸,拨开毛,用菜刀一抹,鲜血流进了碗中。

  本来勇猛的公鸡在桑吉的手下逐渐变得服帖。

  “你好厉害啊。”许来蹲在旁边看,微微睁大的眼睛露出有些纯真的神情。

  桑吉嘴角弯出一个小小的、不显然的微笑,将放完血的鸡放到达瓦煮好的热水中。

  桑吉的手像是没什么知觉一样,鸡浸到热水里,泡一下,然后桑吉就把它拉出来,直接上手去拔毛。

  那可是刚煮沸的热水,鸡从里面洗了个澡出来,浑身都还冒着热气,桑吉倒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热一样。

  桑吉把处理好的鸡放到盆中,从屋子里拿来一把笋干,给许来看。

  “我用那个烘房烘干的。”桑吉告诉许来。

  “你晒的吗?”许来问。

  “我在那里点上火之后,烘房里就会变热,然后笋的水分就会蒸发。”桑吉把他晒的笋干给许来看,好像是在向许来夸耀自己晒出来的笋干非常不错,“现在只要用水泡一下,笋干就可以泡发,用来做菜或者熬汤了。”

  许来发现,刚才跟着他们走出走进的那个看起来好像有些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其实是颜景时给许来请来的翻译——她不会每句话都给他们翻译,只有在很必要、非常必要的情况下,她才会开口,帮助他们顺利地沟通下去。

  跟桑吉相处久了之后,许来还发现,桑吉说话并没有什么障碍,也不是慢热,他就是单纯地不爱说话。

  比起用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来表达,桑吉更喜欢用直接的动作、直观的展示来让许来了解他的想法。

  桑吉这个特性导致许来每次听见他开口说话时都感觉有点儿意外……有点儿突兀?或者有点儿受宠若惊?许来也不太能明白自己的心态。

  似乎是没必要感觉到惊讶的,但是每次还是感到惊讶,就好像潜意识里偷偷地默认了桑吉会保持沉默而又温和的笑,以为他会继续沉默时他又开了口,所以感到惊讶。

  这种惊讶的心情让许来觉得神奇。

  有趣的事情悄悄地藏在了细节里。

  桑吉要拿笋干和鸡炖汤。

  锅里也就只有笋干和鸡,笋干是泡发涨大后的笋干,鸡是没有砍断的完整的鸡,加上水之后满满一锅。

  桑吉还把厨房里用大水盆养着的鱼拿出来杀了——这条鱼是桑吉前两天在小溪里抓到的,用清水养了两天,鱼都饿瘦了,其实也就是说,这条鱼的肚子更加干净了。

  院子里很快升起了炊烟,太阳落下,余晖淡淡。

  桑吉做了好几道菜,达瓦也把家里的水果、凉菜拿出来,摆满了一桌子菜。

  桑吉一家人和许来坐在一起,许来才明白过来,那个老头儿是桑吉的爸爸,那个小男孩是桑吉的儿子。

  桑吉比许来大两岁。

  桑吉居然都有孩子了。

  桑吉居然都有两个孩子了!

  古朴的房子里坐着一家五口人,桑吉长得有点儿显老,桑吉的爸爸长得也显老,达瓦看起来是她这个年纪的美人胚子相,加上两个小孩,一家五口像四代同堂。

  桑吉的爸爸也不太爱说话,凹进的两颊突出五官的分明,迟暮的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任由孩子抓着他的腿脚跑啊、扯啊。

  桑吉不爱说话。

  达瓦更不爱说话。

  小宝宝还没学会说话。

  许来和桑吉在一起度过的时间里更多是安静的,风不吹动树叶的时候,鸟儿也不扑腾翅膀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和水一样澄澈干净,空空的,悠然又宁静。

  小女儿在桑吉的怀抱里,在吃饭之前,桑吉先一勺一勺地给她喂饱了米汤,然后让她在旁边的摇篮里睡觉。他们才开始吃饭。

  阿金,桑吉宝贝的小儿子,白天和爷爷出门,在山林里追了一天的小鸟,玩疯了就回家睡觉,然后在晚饭点的时候被妈妈叫起来吃饭。

  阿金仿佛承载了桑吉家一家的语言,超级爱说话,超级活泼。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许来对面,一直在跟家里新来的客人说话,念念叨叨,都还没人问,阿金就把他一整天、一整周的见闻给讲出来了。

  夹杂着普通话和方言,声音不大也不小,许来偶尔听得清,偶尔不能,听得清其实也不一定就听得懂阿金在说什么,三岁小孩讲话本来就没有逻辑。

  无论其他人有没有回应,阿金都能说下去,达瓦给他夹菜,也只是偶尔能阻止得了他讲话。

  桑吉也给许来夹菜,把许来的碗堆的全剩热情。

  “谢谢你给我做了那么多菜。”许来对桑吉感到感激,哪怕是刚认识的人,桑吉也以百分之一百二的热情对待他,忙里忙外、给他张罗一桌子好菜。

  桑吉对许来笑笑,用眼神和动作示意许来赶紧吃饭。

  许来累惨了,屁股坐到凳子上才觉得舒服。

  也饿惨了,肚子咕噜咕噜叫过几回都只是在等待,他现在面对着一桌子好菜反而产生出有点类似近乡情怯的心情,只能慢慢地接近、慢慢地吃。

  桑吉给许来盛一碗鸡汤,到了最后锅里也仅是笋、鸡和盐,汤倒是熬出了漂亮的金黄色。

  许来举起碗,跟桑吉也举起来的碗碰上一碰——是汤,但也像喝酒的氛围。

  吃到最后,许来比平时已经多吃了很多。

  桑吉看向许来的眼神都略微有些惊讶,却也怕许来没吃够,把菜往他面前挪了些。

  达瓦和桑吉的爸爸和阿金都已经吃完饭了,他们都没有离桌。

  桑吉也还在吃,和许来边吃边聊,达瓦和桑吉爸爸就只是在听着他们聊天。

  桑吉还从屋子里头拿来自己酿的香橼蜜酒,达瓦的眼神一直跟着桑吉,桑吉朝她特别不好意思一般笑了笑,眼神瞧达瓦几下又溜开。

  桑吉告诉他是用香橼和蜂蜜泡的酒,许来喝了几口,滋味又甜又甘,是完全没有尝过也没有设想过的酒的味道。

  达瓦并不阻拦桑吉,看许来喝得开心,她才把视线移开。桑吉趁机拿着酒瓶想给自己和许来加酒。

  “再喝,嫂子该不高兴了。”许来说,但他一口把杯底的酒喝完,凑过去又接了半杯酒。

  天已经黑了,村路上暗暗地,遥遥地在每一户人家上亮起一盏灯光。

  许来和桑吉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院子里也开了灯,还有摄制组搭起的灯光。

  桑吉做饭的时候,工作人员还是都在这里的,等到他们坐下来要吃饭了,许来就发现,工作人员已经撤掉了一部分,剩下那部分也慢慢在撤走。

  等最后剩颜景时和几个摄影组的人在那里。

  老人家精神劲儿没有年轻人好,吃完了饭,陪坐了一会儿就开始眼皮子打架,又撑了一会儿才带着小孙女告辞。达瓦扶着老人家进去,又出来坐回旁边。

  “没事,我和桑吉坐着聊聊天就好。”许来被桑吉家人的举动都弄得有几分不知所措,心里越发温热起来,也怕打扰人家。

  达瓦只是笑笑,没有离开。

  阿金也已经吃完饭了,他身上的衣服被他自己乱跑乱蹭蹭到满身是灰,他饭后坐也坐不住,蹭下椅子跑过去抱着许来的腿听桑吉和许来说话,时而咿咿呀呀地插句嘴。

  桌面比阿金还高。

  阿金在地上蹭了一屁股灰,被许来抱到膝盖上坐着,但也不消停,拉着许来的衣袖、胳膊一直说话。

  达瓦皱着眉低声斥了他两句,说他没法让人好好吃饭,又把他抱到地面,让他自个儿追鸡疯跑。

  揭蓝村里没有一家商店,更没有旅店,节目组提前找好了人家让他们能暂歇几天。

  工作人员落脚的地方离桑吉家不是很远,来时的路上,颜景时告诉过许来那个地点,还是让许来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节目组沟通。

  而颜景时现在仍旧是坐在镜头后边,盘着腿,安静又认真地看着镜头前的人。

  阿金疯跑的时候有时会扑到颜景时那边,那颜景时就会逗他几下,接过阿金摘下的乱七八糟的草根、树叶和果实。

  阿金拿小浆果砸鸡,颜景时就拿小浆果砸阿金。天真的阿金一开始还以为只是颜景时准头不好,被砸了几次之后眨着茫然的眼睛看颜景时,捡回扔过的浆果再砸到颜景时身上。

  小男孩叭叭地说着什么,是指导、是谴责还是疑问,颜景时也是真听不懂。

  颜景时拿着小孩儿的武器作势要吃掉,阿金就又爬到他身上把砸人的浆果抢走。也不知颜景时做了什么,没一会儿又把顽皮的三岁小男生逗得咯咯直笑。

  又过一会儿,达瓦把到处逗鸡闹人的阿金也抱走,剩下许来、桑吉、颜景时和四个工作人员。

  夜很安静,星星爬上云床。

  几杯酒下腹,饱足的肠胃连带着胸口泛起温热。

  许来想起桑吉和达瓦用眼神就能交流的时刻,也想起温馨快乐的一家五口人,心头莫名升起几分淡淡的怅然。

  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孤单啊。

  穿不穿书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书里的桃花还是烂桃花(有还不如没有的那种),许来想起刘修齐,暗自摇摇头,撇了嘴角再喝一口酒。

  “你和嫂子是怎么认识的?”许来将玻璃杯放下,杯底和木桌子碰撞的声音很轻,和着林间夜晚低声的虫鸣。

  “就那样认识的,”桑吉两颊微微泛起红,“我去隔壁村子干活,碰上了她,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所以就好上了。”

  “谁先喜欢上的?”许来对此来了兴趣,“谁表白的啊?”

  “她,”桑吉很笃定地回答,“是她先喜欢的我,然后说喜欢我,我说那好,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许来握着酒杯,酒的滋味在口腔里回转,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你是不是趁嫂子不在瞎说呢?”

  桑吉也没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