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幕蓦地仰头,一只白色的……老虎?正瞪着它那幽兰的硕大眼睛同他四目相对!

  猊毫往后退了退,前爪扒在亭边围栏上,好奇打量对方:“你就是赫连幕?”

  对方没回话,只顾瞪着他。

  猊毫无奈扭头:“符前辈,这亭子太小了,我真的钻不进去,要不你跳下来自己进去吧?”

  猊毫把头俯下,赫连幕这才发现,那只长着怪异长角的白虎的背上,竟还骑有一人,而那人,竟是他那早已殒命归天的师父符筠?!

  一只黄绿色的肥胖山雀,也从那只老虎的脑袋后面扑棱出来,在亭中绕圈,欠扁叫声一如既往:“抓住!赫连慕!”

  符筠伸袖,白绫疾射而出,卷住亭柱,轻轻一荡便跃入亭中,一身白衣随风猎猎,笼烟的双眉紧蹙,冷冷望向赫连幕。

  赵扬趴伏在地,悲声哽咽道:“符筠前辈,救……谢逢……”

  赫连幕原是半跪着,此刻被符筠一瞪,腿一弯立刻成了双腿齐跪。

  赫连慕跪地颤声道:“师……师父,您这是羽化成仙了?这是……您的坐骑?”

  猊毫眼一瞪,鼻息喷出:“你才是坐骑!”

  黄毛高声尖叫:“坏人!坏人!”

  那肥硕的毛团一般的身躯一头扎向赫连幕的眼睛,被赫连幕扬手一挥,毫不留情地打掉。

  黄毛一头栽入山谷,瞬间坠入茂密的林冠间再寻不见,猊毫“啊”地叫了一声,双翼一振,俯冲去救。

  赫连幕正惊愕间,手腕一麻,竟是被符筠轻轻一扫,拂落了酒杯。

  玉瓷酒杯坠落在亭中砖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刹那碎成数片。

  符筠叹息着摇头:“赫连幕,你果真误入歧途。”

  赫连幕跪着的身影一颤,眼中阴骘之气又骤地腾起。

  符筠却未看见,仍道:“赫连幕,小逢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怎忍心杀他?你若再执迷不悟,他日必将追悔莫及。还是快快将解药拿出救命吧。”

  赫连幕握紧了拳头,面色阴冷,却是垂首恭声道:“此毒的解药,徒儿也没有。”

  符筠又欲开口,却听得一声高呼“阿筠”从亭下传出,再抬眼,猊毫正从山谷中冉冉上升,嘴里叼着黄毛,背上还驮着何峤,倒真有些神兽的模样。

  何峤从猊毫背上一个翻身跃入亭中,皱眉道:“逢儿怎么了?”

  赵扬声不成句,只能呜咽着:“他,中毒……”

  何峤望见满脸鲜血的谢逢,神色一凛,立即蹲下探向谢逢鼻口。

  猊毫将粘满口水,还在哆嗦的黄毛吐出到石桌上面,也好奇地将头凑过来。

  赵扬拼尽全身力气,颤着唇发出嘶哑声:“猊毫,救他!”

  猊毫望望一脸冷凝的何峤,又望望赵扬,面色为难:“可我是水系神兽,冻伤溺水什么的我还行,土系的毒我不行的……”

  猊毫甩甩头,愁道:“我的唾液只能治伤,不能祛毒。”

  赵扬目光殷殷望向何峤,仿若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何峤前辈……”

  何峤面色凝重,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撬开谢逢紧闭的双唇便喂了下去,叹道:“怎会如此,他怎会自毁丹田?”

  自毁丹田?

  赵扬愣了,刚才谢逢为了救他,自毁丹田?

  “疯了,”何峤不可置信道,“只消封住心脉穴道,纵然再烈性的毒,总还能保住性命,再徐徐图之就可。他怎会自毁丹田,这是要玉石俱焚,完全不给自己留活路……”

  何峤蹙紧双眉,转头瞧见趴在地上血满衣襟的赵扬,心内顿时透亮,话也戛然而止。

  赵扬只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所有的声音听在耳中都似九天云外传来的一般,十分不真切。

  怪不得谢逢伤得这么重。

  他望向谢逢此刻毫无生气的安静面容,胸中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气体,无法呼吸。

  何峤略一思索,看向赵扬:“你先别急,他尚有呼吸,只是极其微弱。”

  还活着?赵扬眼角泛酸,晃了晃一片朦胧的视线,一眨不眨盯着谢逢。

  “猊毫,你先舔他一下,先把血止住。”何峤又吩咐。

  猊毫点了点硕大的脑袋,埋首认真往谢逢身上涂口水。

  符筠也松了一口气,望向赵扬:“对了,我刚才就想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在这里?赵扬趴在地砖上,神思恍惚。符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们怎么会跑到亭中偷偷饮酒吗?

  何峤微一侧身伸手向赵扬探来:“你……中了软筋散?”

  赵扬眼前已是各种重影,笼在一团白花花的光里。

  他恍惚地点点头,只觉得场上数道光线都向他射来,可他眼里只有躺在红色的模糊光团里的那个黑色身影。

  明明已经毫无力气的四肢,此刻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一丝气力,他在地砖上一步一步地爬挪,向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头顶一声叹息,似乎是何峤。

  后颈被人一拎,再松开时,他已贴在了谢逢身前。

  他伸出手,想碰,却又怕把对方碰疼了。

  只敢用指尖为对方拭去眼角、嘴角的血迹。

  指尖传来的触感黏湿冰凉,他再也控制不住,模糊了双眼。

  俄而听得头顶符筠一声惊呼:“赫连幕?”

  半空赫连幕狂笑的声音飘荡在风中:“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真是情深啊,只可惜只能地府相会了。今日我先走一步,不陪你们玩了!”

  何峤猛地站起:“一时不备,竟叫这畜生跑了。阿筠,你留在这里,我去追!”

  便听衣袖振风之音,何峤脚下轻点,已是一跃不见。

  远处一声“哎唷”,紧跟着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只听得叶先圻一声大喝:“赫连幕,我家二十八口人命,要你偿命!”

  兵器铿锵声起,杜胥的嗓门也传来:“叶公子!”

  何峤狂声大骂:“孽徒、畜生!”

  那里登时乒乒乓乓响成了一团。

  山谷中也响起了嗡嗡嗡的喧嚣人声,呼喊声、金属哐哐哐的撞击声,偶有几声火药爆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前厅又有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跑进内堂,不知道是哪个圣教弟子,跪地便大声呼道:“符筠教尊,山下突然出现数千骑人马,伏击了不少我教弟子!他们身上有火药,一路攻了上来,圣教众人已去迎击!”

  说罢估计是看到了自家教主躺在血泊中的惨样,又颤颤抖抖道:“教……教主,赵……公子?这是?”

  符筠从容镇定道:“有我在,怕什么。速去喊上薛家薛少庄主、温统领和天鸣山庄吕长老,一起迎击敌人!”

  弟子忙应了一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传令去了。

  谢逢身上甚凉,只有鼻息尚存。

  赵扬忍着胸口背后的剧痛,紧紧裹住谢逢冰凉的身体,将热气喷在对方的脖颈,妄图能唤醒对方。

  符筠轻叹一声,蹲在地上,从赵扬衣服底下小心掏出了谢逢的手腕,为其把脉。

  赵扬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扰了符筠,只巴巴地望着对方,静候片刻,却见对方凝眉道:“奇怪。”

  奇怪?什么奇怪?

  赵扬看向符筠,符筠将谢逢眼皮轻巧掀开,双眉蹙得更紧,赵扬心下甚慌。

  “少爷!你怎么了?!”

  伴随熟悉的阿云的狼吼声,一双爪子钳住他肩膀,痛得他差点闭过气去。

  幸好符筠出声提醒:“你轻点,他会痛。”

  阿云这才把他松开,只盈着泪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样。

  “少爷,是赫连慕把你伤成这样的吗?那畜生,我要杀了他!”

  说着,扒上栏柱,就要往亭外跃去。

  “你等等。”符筠喝道,“你留下来照顾赵公子。”

  阿云忙点头应好。

  符筠便又朝赵扬看过来,眉目一展:“别怕,谢逢当还有得救。”

  符筠的意思是说,谢逢有救了?!

  赵扬鼻尖一酸,才吸了下鼻子,眼泪没克制住,又自眼角涔涔而下。

  符筠转头招呼猊毫:“猊毫,你快将谢逢抬去寒潭,放到白玉床中。”

  猊毫在努力奋斗想将自己塞入亭中,符筠伸手抵在他尖角上,好笑道:“你就在栏杆边呆着。阿云来帮我忙。”说着,从赵扬身下将谢逢捞起。

  阿云赶紧跟上帮忙,一起将谢逢放到猊毫背上。

  符筠摸了摸猊毫毛茸茸的头,回头望向满面是泪的赵扬,蹲到他身旁:“傻孩子,你放宽心,谢逢他虽脉象微弱,但呼吸均匀,即便失了不少血,但心肺尚无碍,皮肤、瞳仁俱是正常,你不必太过忧虑。如今,我们将他置入白玉床中,便可维系他肉身完好。至于何时能苏醒,”符筠说到此处轻轻一叹,“就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这是说,谢逢不一定能醒得了?

  风如刀般刮走眼角泪水,疼得赵扬闭了眼。

  只要没有死,就还有希望,他不怕等。

  阿云蹲在他身旁,一直在叨叨:“少爷,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猊毫,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符筠对亭外喝道。

  “我……”猊毫挂在半空,担心地望向对侧山谷,“我媳妇……”

  “有我在,你怕什么。还不赶紧带谢逢去寒潭?”符筠怒道。

  猊毫“嗷呜”一声,赶紧挥着小翅膀载着谢逢朝天边飞走了。

  赵扬努力睁开眼,望着那片白色上背着的一小点黑色渐渐远去,直至缩小为天边的一个模糊不清的暗点。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原本强行吊着的一口气也吐出胸肺,胸口的闷痛此刻终于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