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讲究养生生活的中年人，谢家爸妈带着孩子去吃火锅、烧烤、炸鸡的次数寥寥无几，他们偏爱传统经典菜色，例如去年的粤菜，此外，他们也更讲求安静的私人空间，因此每每预定的都是那种可以专门安排雅间的中式餐厅。
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
谢家爸妈预定了一家知名浙菜餐馆。
这间餐馆不单单靠地道口味打出知名度而已，更重要的是它内部装潢完美贴合主题，一踏进去，便恍若置身于浙江小镇之中，四周木梁纵横交错用以支撑，以砖、石、土砌成墙，仰望屋顶不是现代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片玄色瓦片，条条廊道之间的空地还搭建了小型人工湖，中央假山洞孔冒出缕缕似雾的白烟。
这年头的网友都是视觉动物，比起常见的美食摆盘，大部份年轻人的目光更容易被适合拍照打卡的店面外观给吸引，这也是为什么这家店当年刚开幕就能带起一阵江南复古风潮，让许多网红穿着旗袍、汉服，争相跑来探店推荐。
由于生意好，且严谨要求食材品质，这儿点单也是采预约制，几乎是四个人刚坐下不久，身穿旗袍或中山服的服务员便陆陆续续敲门上菜，不到几分钟，可转动的圆桌上就摆满了数道摆盘精致的料理。
几人就着饭，先闷声吃一会儿，好填充已然饿了一下午的肚子。
随后严珠丽才喝口微苦的清茶，漱漱口，去去油腻，开启话匣子，“小祁啊。”
闻声，祁隼收回欲上前夹肉的手，轻轻放下碗筷，抬眸望过去，“阿姨？”
瞧他依旧这般拘谨，严珠丽有些无奈地暗叹口气，用公筷夹了块卤得色泽鲜亮又肥瘦适中的东坡肉放进祁隼的碗里，“边吃边聊，我们也不是那种讲究的人，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祁隼不好意思地僵持几秒，才故作轻松地笑了，道谢，重新拿起筷子。
见状，严珠丽如意地颔首，回到刚刚要说的事儿，“你们俩这都快大四了，你有想好要去哪里实习还是决定考研吗？”
祁隼愣了下，须臾，才摇摇头，“还没想好。”
坦白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在严珠丽等人的印象里，祁隼向来非常有计划性，他清楚什么时间应该做些什么，所以他的日常规划两年多以来一直持续进行，并且有明显成效。
然而事实上，祁隼也不过是一个会感到迷茫的普通人，他和大部份的大四生一样，针对未来的想法一片空茫，他当年高考时想的是绝对要摆脱家庭，所以有一鼓作气拼搏一切的动力，如今的他，已经做到了这点，却也迷失了方向，好似他正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缓缓行进，眼前突然面临岔路，往左往右，于他，都是一个赌注，他不知道哪条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哪条会让自己万劫不复，更不知道哪条才是他想走的。
他想，也许考研适合他，毕竟他的成绩摆在那里，不拼个硕士、博士学位可惜了。
可是考研要做什么？
他两年前选金融的理由不就是纯纯为了将来赚钱过活罢了，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走出校园，提前几年步入职场呢，搞不好还能比研究生更早存到一桶金。
不对。
不该这样想。
他觉得不对。
全都不对。
无论是哪条路，哪个方向，乍看之下，都有值得选择的理由，但就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认为这两条路都不应该是他的抉择。
可是……他仍分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除了这两条，他还能有第三条路吗？
祁隼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容易焦虑的人，因为深知失败与成功如影随形，他极少感到挫败，只会检讨失误，再次爬起来尝试。
然而此时霍然发现自己前途变得渺茫，泯然于众，倒罕见地心焦起来。
虽然他面上不显，仍维持淡淡的礼貌笑意，但严珠丽终究是敏锐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一时有些后悔这么早就问起这个要命的问题，明明还有蛮长一段时间，现在就急着讨论，这不妥妥给孩子施加不必要的压力么。
她忙不迭安慰道：“没事，还有几个月可以考虑呢，小祁你慢慢想就行，不要急。”
谢家事业做得大，公司每年都会有刚毕业的社会新鲜人过来应征，谢谨言这个老板偶尔心血来潮会下楼亲自面试，多多少少也接触过这个阶段的年轻人，研究过他们的想法，换言之，饶是他没自家老婆心思细腻，也能看出一丁点儿祁隼的苦恼。
他想了想，随后也给对方夹道菜，温声宽慰几句：“小祁，你阿姨说得对，慢慢来就成，多的是毕业才开始思考这些的人，你要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呢，都可以来问叔叔，叔叔不说非常专业，但再怎样也是工作了几十年的人，我的社会经验还是能带给你一些帮助的。”
两位长辈都如此关心他，祁隼委实不好再表现得闷闷不乐，他敛起心绪，轻笑着道谢。
“我明白的，叔叔阿姨，我就是……一时间答不上来。”
谢家夫妻俩有眼力见，没拆穿他。
一旁的谢云寻思祁隼回答完了，也该轮到自个儿，于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妈妈，那我呢？你们怎么都、不问我？”
语气活像是争宠似地，在场的其他三人登时被他给逗笑了。
祁隼总归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两个大人没资格做主干涉，且说实话，他们依然不太了解他怎么想，但变成谢云时，严珠丽想也不想，便直接换了个问法，“小云啊，你大四要不要来爸爸公司实习呀？爸爸公司往年也都有开放几个名额哦。”
出乎意料，谢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要。”
谢谨言愕然地睁大双眼，肉都顾不上吃了，“为什么啊？”尔后他略委屈道，“小云你当初选金融系，不就是说好要来帮爸爸的忙吗？”
谢云不置可否地抿抿唇，嘟囔道：“我不想……让大家知道爸爸有个、笨笨的小孩么。”
谢谨言又问道：“为什么不想？”
谢云歪歪脑袋，蹙眉，语气理直气壮，“因为爸爸是老板呀。”
“爸爸是老板，又跟大家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
谢云低下头，手中的筷子不自觉地在米饭上戳来戳去，戳啊戳，戳出一个又一个小洞。片刻后，他鼓起腮帮子，小声道：“我不想让爸爸丢脸。”
谢谨言皱了皱眉，马上驳道：“怎么会。”
谢云不应，继续自说自话，“而且我不知道、自己去了，能帮上爸爸什么忙。”他根本没在金融系学习到多少技巧，全是硬背来的理论，去爸爸的公司，恐怕只是给爸爸增加额外的负担，到时爸爸忙工作的同时，还得照看他，爸爸会更辛苦。
严珠丽听出自家儿子的弦外之音，赶紧摁下还想再说些什么的老公，又佯作未觉地改口问道：“那小云有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吗？”
谢云沉默地陷入沉思，一瞬间，觉得自己着实好没用，太没用了，他什么都不会，学习慢，还总是忘记学校教的宝贵知识，他这样的小笨蛋，哪有公司会愿意收留，就算是搬砖……他体力也不算好，指不定连包工头都不要他！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无望，他把自己给憋红了眼圈，呛出几许哭腔，“没有！”
祁隼就在他身侧，坐得最近，听得也最清楚，当机立断给他夹了他喜欢吃的虾饺。
天降一颗饺，还是他爱的饺，谢云忽如其来的负面情绪生生被打断，他红着眼楮傻傻地望向旁边的少年，微微启唇，却硬是不记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谢云他……”祁隼轻瞥一眼他，弯起唇，组了下说辞，“他对摄影还挺有天赋的。”
挺有天赋的谢云：“？？？”真的吗？
被谢云惊疑不定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祁隼挪开视线，稍稍偏过脸，轻咳几声，补充说明，“就……他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能把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拍得好看，他还是有才华的。”
谢云听得呆木若鸡，心想，自己真的这么棒吗？？？
闻言，严珠丽沉吟了会儿，某些从未有过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快得仅是一道道残影，尚未成型。
她暂时放下那些思绪，专注眼前，“妈妈只是好奇问问，总而言之啊，不着急的，你们俩都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要好好享受学生生活，等以后工作了，就会晓得这几年有多难能可贵。”
谢云疑惑，“什么啊？”
“学校跟社会，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严珠丽轻声道。
“哪里不一样啊？”谢云还是没懂。
严珠丽被他睁大眼睛盯着她看，手里还不忘继续猛扒饭的举动给可爱到了，她没忍住摸摸他的头。
“比如说啊，妈妈当年大学的时候，每天除了学业，就没有其他特别大的烦恼，出了事情，有你外公外婆护着我，替我处理解决，可是后来上班了，妈妈突然就不敢跟外公外婆诉苦，不管有多大的苦，都只敢自己吞下去。”
谢云似懂非懂，这下才想起自己忘了给祁隼“回礼”，趁着空档，夹起一块白白嫩嫩的鱼肉快狠准地丢进祁隼的碗里。
祁隼：“？？？”
然后他又道：“妈妈为什么、不敢了？”
“因为妈妈长大了，有担当了啊，碰到的很多很多事情也更复杂、更严重，常常不见得是你外公外婆能轻易解决的，妈妈即使和他们两个说了，也不过是让他们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后来有时候妈妈会感慨，我真的非常非常怀念大学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云呆滞了一刹，他从没想过长大还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大、大、大学毕、毕业了，妈、妈妈就、就没人、保、保护了吗？”
他惊愕得结巴个没完没了。
“有啊。”
他立时松了口气。
严珠丽扭头睇向谢谨言，笑得不免有些甜，“现在有爸爸了啊，爸爸会保护妈妈。”
谢谨言配合着骄傲地抬起下巴。
“爸爸妈妈保护我……”
“嗯哼？”
“是因为你们是爸爸妈妈，是我们小孩的天，小孩的避风港，那么，爸爸保护妈妈又是因为什么？”
闻言，谢家夫妻俩默契地对视一眼。
“是伴侣啊。”谢谨言笑道。
严珠丽也笑，“小云，以后呢，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你要懂得和那个人互相扶持，就像爸爸负责保护妈妈，妈妈负责陪伴、支持爸爸。”
谢云“哦”了声，眨眨眼，隔了一会儿，冷不丁语出惊人，“那样不就跟我和祁隼很像？”
“……！！？”祁隼被他的话吓得手一抖，鸡丁掉回碗里，筷子险些弹飞出去，他傻眼地缓缓抬头。
谢云没注意到这些，仍掰着手指，一一细说，“祁隼每次都、不让小顾欺负我，就是在保护我啊，而我平常也都会陪、祁隼，还会夸夸他哦！”
说着，他得意地抬头挺胸，“嗯，我弄明白了！”
“……”以往能言善道的严珠丽难得哑声，良久，才讪讪地干笑几声，“小云，不一样。”
谢云：“？？？”怎么又不一样！！！
严珠丽扶额，心觉不愧是她亲生的崽，敢情有遗传到她的口才呀。她苦思冥想老半天，才话风慢吞吞，艰难道：“这个……妈妈其实也说不清楚，但是小云，感情是由自己感觉出来的，你用心去感受，总有一天，你会领会其中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聊天的干饭是上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