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村长领着几个村干部,拿着锣鼓、横幅,早早伸长脖子等待着。

  当太阳几近爬到头顶时,县里来的小巴车终于缓缓停在村口。

  “快快快!给我用力敲起来,横幅举高点!”村长忙指挥众人摆好欢迎阵势。

  可惜车上下来的十几人,对敲锣打鼓反应平淡,反倒被另外什么东西吸引住目光。

  为首的一个戴眼镜中年男子,更是干脆停下脚步,掏出手机,饶有兴趣地拍照。

  村长狐疑地循着方向回头望去,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冯山那破烂小店的土墙,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

  那墙面本有的暗沉土黄,已然被斑斓的色彩替代。

  只见数棵梅子树占据了墙面的右侧,茂密树叶深浅不一,画得极富层次感之余,又极好衬托出挂于枝头的梅子的娇翠欲滴。

  村长甚至恍惚间觉得,每颗梅子上都润泽着水光。

  他顿感一股燥热上涌,口干舌燥得很。

  墙左侧,主角则是一大一小两小人儿。

  其中小男孩骑在栅栏上,伸长手臂要去摘梅子,而站在栅栏外的中年妇女,大概是男孩母亲,手拿一麻袋,袋子里隐约的绿色,似乎说明两人已然收获颇丰。

  两人脸上既鬼祟又得意的小表情,被描绘得灵巧生动。

  除了画,墙上还写着两行娟秀大字。

  “青梅颗颗有主,别摘;自制天然果饮,来品”

  “冯记杂货恭候光临”

  “你是宋村长对吧,我姓李,县宣传部部长,这几位是省里来植物学专家。”

  村长愣神之际,眼镜中年男已经领着一行人,走到他跟前。

  “李部长好。”村长赶紧握住男人伸过来的手,点头哈腰道,“您和专家们辛苦了,天这么热,要不我先带大家到村委办公室喝口茶歇歇?”

  “不急。”李部长指着墙上的画问,“这冯记杂货,属于你们村的吗?”

  “呃,那地确实是咱村的,不过开店的是个外来人,和村里很少往来。”

  村长一时弄不清李部长这么问是何意,便暗暗切割和冯山的关系。

  李部长看着村长,似笑非笑道:“哦?所以这幅灵动又充满乡村野趣的墙绘,是那外来人自己的主意喽?我还以为你们村干部如此有想法,懂得运用艺术手段,提升乡村风貌,改善人居环境呢。”

  村长暗道失策,仍厚着脸皮揽功劳:“那当然是在我们村委指导下进行的,村里的大小事,我们都是亲力亲为的。”

  此时一位老专家已经走到画前,细细琢磨起墙绘的细节,点头赞赏道:“斑斓而不庸俗,炫技法又接地气,能在如此粗糙的墙上画到这种程度,这位……”他指了指角落处的署名,“\'CL\'的功底和艺术表现力可不一般呐。”

  李部长:“连作为市美协会员的吴老您都这么说,看来仲元村藏龙卧虎啊,今年市里组织农村新貌评比活动,你们仲元村参加的话,势必能帮咱们县争个名次吧?”

  村长哪懂什么艺不艺术,也根本搞不懂这画从何而来,但李部长话都说到这了,再心虚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当然,当然,咱们不如还是先去村委办公室再详聊?”

  李部长摆摆手,径直往小卖部门口走去:“我看与其去村委办公室,不如大伙就在这,尝尝冯记老板的自制果饮好了。”

  *

  季轻云从床上醒来时,已经是午后。

  昨晚被噩梦折腾了一夜,他头沉得像被灌了铅似的。

  眯着眼摸到厨房,灌下一大杯白开水,季轻云才算找回了神志。

  不知道冯老师那边情况如何了。

  “小季,小季,你在吗!”

  说曹操曹操到,冯山大喊着冲进季家,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冯老师,怎么样了?”

  “都被你猜对了!”

  冯山不太利索地走到季轻云面前,抓着他的肩膀说:“县里来的领导真的进店里来了,尝过我的梅子汁和梅子酒后,全赞不绝口,还每人买了好几箱说要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连隔壁村过来看热闹的都抢着要买,多亏了你的画!”

  季轻云听了也挺高兴,事情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

  可冯山的手劲儿实在太大,抓得他都快挂不住脸上的笑了,只好用手指戳了戳冯山的手,小声道:“冯老师你的开心,我跟我的肩膀都收到了,所以你能稍微轻点儿吗,挺疼的。”

  冯山立马松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对不起啊小季,是我太激动了,但我是真心想要谢谢你。”

  季轻云笑笑表示没关系,请冯山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水:“东西能卖得好,归根结底是冯老师做的东西味道好。”

  冯山摇头表示不赞同:“要不是你顶着大太阳,忙活好几个小时画了那副画,帮我把领导吸引过来,谁能注意到我那破烂小店?所以这个,你拿着。”

  说着,冯山从腰间的腰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季轻云手里。

  季轻云数了数,有八百块。

  他疑惑地问:“冯老师我们不是说好,销量好的话,我拿200块报酬吗?”

  “今天的销量何止是好,我库存都被买空了,还有好几个人跟我预订下一批梅子酒,订金也有大几百,更何况你那画还能继续帮我吸客,只付你两百我得多缺心眼。”

  说到这,冯山深深地看着季轻云,叹气道:“况且你不是说你要离开村子嘛,总要有钱傍身。”

  季轻云低头,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心一横,将其收进裤兜里。

  冯山说得对,他确实很需要用钱。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村长知道画画的人是你,想让你给村里都画一画,说是为了参加啥评比。”

  季轻云回想村长和自家侄子大壮一伙人,在村里的种种恶行,淡淡道:“这种出风头争功劳的事,还是留给村长自个操心吧。”

  前脚送走冯山,后脚宋婶就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

  “季轻云你这狗娘养的,你在冯瘸子画那画是什么意思!”

  季轻云早料到她会来兴师问罪。

  尽管女人短粗的手指快要戳到他鼻尖了,他依然神情自若地坐在位置上,顺手拿起桌上冯山用过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小茶杯,递了过去:“宋婶好大的火气,不过先喝口水,下下火。”

  季轻云的态度,无疑等同于在宋婶头上再添把火。

  她一手甩在季轻云手上,小茶杯顺势“咣”一声,跌落在地。

  “你少假模假式的,赶紧去给我将那画刷掉,不然看我弄不死你!”

  季轻云揉了揉被打得生疼的手,瞄一眼碎一地的茶杯碎片,不紧不慢道:“我的画是哪里惹到宋婶了吗?”

  “你明明是在那啥我们娘俩,那个,对,影射!”

  季轻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从某方面来说,宋婶挺实诚的。

  那画确实画的是宋婶母子偷冯山后院梅子,母子俩当时大概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不知其实都被季轻云看在眼里。

  当然季轻云嘴上是不可能承认的,扯嘴皮子而已,谁不会呢。

  “我的画上一没指名道姓,二没涉及你和你儿子的任何特征,宋婶是怎么看出来有影射的呢?”他一脸无辜地看着宋婶,“莫非你要承认偷梅子的就是你和你家儿子?”

  宋婶眼神飘忽,用音量掩饰心虚:“你胡说!我没有!我不管,你画的就是会引人误会!必须刷掉——”

  季轻云收起笑容,冷声打断她:“那不如我们请全村人一起,到画前面好好研究评判一下,看有几个人会‘误会’吧。”

  此话一出,宋婶哑了火。

  看自己的撒泼打滚唬不住季轻云,她心有不甘地嘴角一撇,深呼吸后换上一副和气的面孔,一屁股坐到季轻云对面的椅子上。

  她拍了拍季轻云的手,放软声音,用商量的语气道:“小季,大家邻里一场,没必要伤了和气,你说是吧。”

  季轻云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谁最爱天天闲得没事在村里到处挑事儿嚼舌根啊。

  “不然这样,你把画刷了,你家欠的钱,我多宽限几天,这样大家都好,你看行不?”

  “真的吗?宋婶你人可真好。”

  “所以你是答应……”

  “不过,没必要呢。”季轻云“啪”地将两百块放在宋婶面前,“钱,我现在就还你。”

  这一手打得宋婶措手不及。

  她一把抓过钱,视线在钱和季轻云的脸上转了一圈,确定不是□□后,还不依不饶:“还有那个鸡蛋的钱呢,好几十只呢你别想着赖掉!”

  季轻云看向地上的茶杯碎片:“不如我们先来算算这个吧。”

  “我碰都没碰着那杯子,明明是你自己拿不稳才摔的,凭什么算我头上!”

  “那我们别说碰,连见都没见过的鸡蛋,因为你自己拿不稳摔了,又凭什么算我们头上?”

  宋婶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反驳词来,脸上厚厚的肉都被气得挤成一团,最后只好虚张声势地放出狠话。

  “行,你季轻云最好真能混出个名头来,不然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承你贵言。”季轻云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另外如果宋婶你有需要,我可以将你拿着鸡蛋摔倒的场景,画在我家门口,时刻提醒你走路要小心哦。”

  *

  在拒绝掉七八个过来想要拉他进厂打工的人后,季轻云总算走出了锦县汽车客运站。

  眼前的小城,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虽离发达二字还差很远,不过由于吃到些政策红利,所以也算发展得生机勃勃,前景光明。

  上辈子,他为了能快点赚钱赎回家里的田地,选择放弃高考,来锦县打工,结果遇到齐荆舟,之后便往悲剧炮灰的路上狂奔。

  如今命运齿轮重新转动,季轻云还是决定暂停学业,来到这里。

  只是这次,他有信心,能拿到主角剧本。

  季轻云先去买了台二手手机,再斥五块钱巨资,在路边理发小店剪了个巨土气的发型,最后搭配一副大爷看了都嫌老气的黑粗框眼镜,成功变成美貌仅自己可见的蔫吧土鳖少年。

  然后毫无障碍地入职雅莱顿大酒店,当一名保洁员。

  雅莱顿大酒店是全锦县海拔最高的建筑,同时也是条件最好的酒店。

  季轻云凭借乖巧的性格和认真的态度,很快博得组长的好感。当他提出想要负责高级豪华套房所在的18层的清洁工作时,组长没作多想就答应了。

  时间很快过了半个月。

  季轻云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室友连绵起伏的鼾声,看着手机上的日期从12跳到13。

  这一天终于来了。

  如无意外,齐荆舟已经入住雅莱顿大酒店1803号房,而今天,会是两人第一次,也可以说是再一次见面的日子。

  为保险起见,第二天季轻云以两杯奶茶的代价,从前台小姐姐那儿得知,预订1803号房的人,确实姓齐。

  但当季轻云走进1803时,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一时不知是他记忆出了错,还是眼镜镜片太劣质导致他出现了幻觉。

  只见1803房内,是肉眼可见的干净。

  Kingsize大床的床单没有一道皱褶,平整得让他一个上岗半个月的客房保洁员自惭形秽。

  甚至连卫生间的洗手盘周围,都没留下一点水渍。

  要不是电视柜下,紧贴着墙壁放着一个22寸银灰色行李箱,以及床边摆了一双显然不是酒店提供的黑色拖鞋,季轻云几乎以为这房间压根没人入住过。

  难不成齐荆舟这辈子改变了思路,用强迫症式清洁整理大发,来转移自己心中的偏激执念?

  正当季轻云胡思乱想时,一个冷冽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谁让你进来的。”

  季轻云脊背一凉,缓缓转过身,入目的却不是那张他熟悉又痛恨的脸。

  入住1803的,根本就不是齐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