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寄沐动作肉眼可见僵持几秒。

  随后, 并没有像以前面对方逾拾熟人那样收起锋芒,而是以一种更凌厉的审视姿态问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他现在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楼上情况不明的方逾拾, 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偏偏这个叫林北谦的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叫人怎么能不急?

  林北谦抬手让人搬来椅子:“梁教授着急也没用,您当然可以上去, 但方逾拾坚持到现在也不容易, 如果被您打断,心情会怎么样, 不需要我多说吧。”

  梁寄沐原本就没有打断饭局的想法。

  仅仅只是想守在门边,在方逾拾出来的时候第一个接住。

  他懒得再多纠缠:“林先生,你是来接他的,还是来帮忙坐班的?”

  “坐个班。”林北谦晚上还有事, 并不打算为醉鬼善后,“我为小方总安排好人了。”

  “不用麻烦您了。”梁寄沐淡淡道,“我等会儿会接他走,今晚多谢。”

  “不必。”林北谦笑道,“互惠互利, 算不上帮忙。”

  五年前在Y国见过他,还能和方逾拾有“利惠”牵扯?

  梁寄沐第一次记住了林北谦的名字。

  他有些心烦, 今晚不知道第多少次看向手表。

  出于对方逾拾本人隐私的尊重, 他让渡盛分公司的CEO多关照他, 却没有要求对方事事汇报。

  晚上各领导线上汇报季度工作的时候, 对面才随口说起了方逾拾跟林家的事。

  梁寄沐跟林家打过交道, 一个家族最不缺的就是心眼子, 开会两小时,出来疲惫得活像跋涉三千里。

  方逾拾一个人在京城这么莽, 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他下午会都没开,买了最近一趟飞机飞过来。

  谁家吃饭吃了两个小时一点动静都没有?

  此时酒店的最高层就好像被踩中的地雷,谁也不知道松开脚是哑炮还是冲天炮。

  梁寄沐无心挂念林北谦见过他的事,招来真正的服务员开了住宅区的总统套房,坐电梯直接去了顶楼。

  林北谦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打开手机,按照相册整理的时间地点分类,很快找到一张照片。

  照片很糊,场景是Y国top2大学的图书馆,隐约能看见里面两道属于男人的身影。

  一个脑袋埋在胳膊里,逆着露天玻璃的光,黑发四周泛着淡淡的暖光,另一个夹克衫牛仔裤,正将一束手捧向日葵放在熟睡的人身边。

  向日葵挡住了半份阳光,看它的位置,按照光影知识,投下的阴影应该能刚巧落在睡着那人眼睛上。

  只有拍摄者林北谦知道,这里面两个一个叫方逾拾,另一个,就是刚刚离开的梁寄沐。

  彼时的梁寄沐也才二十刚出头,发尾染了血一样的红色,非主流得很,若不是脸和身材撑着,实在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叛逆青春往事。

  林北谦没想到,缘分竟然这么巧。

  不。

  也未必是缘分。

  他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收起了照片。

  世界上的巧合并不多,事在人为,谁知道这两人的联姻,人为成分有多少?

  ……

  顶楼最大的包厢里,餐桌上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少,地上的空白酒瓶倒是清了好几盒。

  方逾拾一杯刚下肚,那边又一杯抬起来,他麻木的斟满一杯,和对方相碰:“叔叔喜欢喝,下次我还出来陪您。”

  “那敢情好!小拾,说真的,你回咱们家这边来吧,叔可以把手里的海外项目给你,那边生意你搞好了,还愁老爷子不认你?”

  这位名义上的叔乐得跟他交换联系方式,一杯下肚没尽情,拉着方逾拾一连喝了三杯。

  方逾拾心道老不要脸的。

  这人手里的项目他都有调查过,前期的失误已经注定会亏本了,还装什么好人?

  “再说吧叔叔,我怕能力不太够,如果可以,还想先跟您多学学。”

  方逾拾一晚上都在重复这种画面,也没什么反应,来者不拒,只要有人端杯,他就跟上去。

  桌上已经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是位高权重没人敢灌酒,就是本身酒量惊人。

  林家最有话语权的那位根本没来,但今天饭桌上大大小小的事,估计都会传进那位耳朵。

  “那就这样说啦,过年的时候你回来一趟,我们重新聚聚。”

  为数不多清醒地拍着方逾拾肩膀,虽然没给什么许诺,好歹约定了下一次。

  方逾拾被拍着,感觉胃里烧着火,脸上还不得不挤出个笑容:“好的小姨,过年见。我送您出去吧?”

  “不用不用。”那人跌跌撞撞拿起衣服,“我老公来接我,不用送啦,你早些回去。”

  方逾拾坐了回去,等屋里人都走完,才“啊”了一声。

  为什么连这些人都有人接?自己只能苦逼地等林北谦那家伙找代驾?

  他揉了揉模糊的眼睛,脑袋发热,想解锁手机给梁寄沐发个消息。

  但喝太多了手指颤抖,还看不清屏幕,面容对不上脸,解锁几次都没点对密码,直接把手机锁上了。

  方逾拾低声骂了一句,开始那点冲动被锁屏一分钟退得一干二净,艰难地从椅子上起身,扶着墙往外走。

  林北谦叫的代驾应该到了。

  新时代的独立青年就应该靠自己,回家收拾洗净上床睡觉,迎接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和美好的生活。

  方逾拾扶着墙和胃空不出手开门,干脆抬腿,一脚踹了过去。

  “芝麻开——”

  “门”字没说出口,人就被揽进一个急切的怀抱。

  “踹的好。”梁寄沐叹得心疼。

  “你再不出来,踹门的就是我了。”

  嗯?

  谁在说话?

  方逾拾视线被挡着,眼前一片漆黑,事发突然,他还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

  问见熟悉隐约的沐浴露清香,才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梁老师?”

  他问得很迟钝。

  也不像做梦啊,梁寄沐怎么会在这儿?

  “在呢。”梁寄沐揉揉他头发,手稍微松开,给他充足的呼吸空间,“还好吗?你嘴唇都喝得泛白了。”

  “不太好。”方逾拾不清楚原因,此刻也不想多问,仗着醉酒胆大妄为,双臂环上这人脖子,动作挺暧昧,语言挺扫兴,“想吐。”

  梁寄沐蹙眉捏捏他耳朵:“想吐就吐。还能走吗?不能走我抱你。”

  方逾拾本想坚强,听到后半句就放弃坚强了:“走不了。”

  去你妈的独立青年。

  新时代的年轻人就需要抱大腿,把自己洗干净扔上床,做一个躺平的废物,一觉睡到第二天日落。

  梁寄沐摘掉眼镜:“好,知道了。”

  方逾拾下意识接过来,费劲儿半天才挂在自己胸口的口袋里:“收好了。梁老师,不要抱抱,要背。”

  他今天穿得仪表堂堂,抱起来显得很没气概,还是背着好。

  梁寄沐问:“背着肚子不会不舒服吗?”

  方逾拾以为他嫌弃自己,很严肃地保证:“我不会吐的!”

  梁寄沐终于笑了一下,转身把人背起:“我在旁边订了酒店,去休息吗。”

  方逾拾下巴枕在他肩膀上,膝盖稍稍用力,夹着这人腰胯,咕哝道:“梁老师,我不想回去。”

  “那等会儿先带你去买点醒酒药。”梁寄沐问,“想去哪儿?”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逼着伴侣回酒店休息,但他不会,反正有他在,怎么折腾都翻不出浪花。

  方逾拾无声笑了一下,嘴唇贴着他耳朵,念了个地名。

  梁寄沐步伐稍顿,沉声应下。

  京城晚上没有海城那么亮,越往郊区走越昏暗。

  临近十一点,车才停在一处园区门口。

  梁寄沐拉下手闸,副驾驶上的人吃了醒酒药,放平椅子睡得安详。

  他静静等待十分钟,才压下不忍心,伸出手把人叫醒:“小拾,到了。”

  方逾拾哼唧几声,努力掀起眼皮:“几点了。”

  梁寄沐:“十一点二十。”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人喊醒。

  毕竟错过了今天,方逾拾一定会很难过。

  果然,方逾拾坐起来抱了他一下:“谢谢梁老师。”

  梁寄沐给他戴上围巾:“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方逾拾要和林釉说话,他不方便打扰。

  方逾拾垂下眸子,胸口一跳一跳,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

  梁寄沐是他见过最矛盾的人。

  说他知道分寸,他能不远万里从海城飞到京城来,尽管原因不明;可要说他强势,每每这种时刻,又能让人觉得很舒服。

  成年人里,能做到这么进退有度的也很少了。

  渡盛的总裁果然有钱,人在京城豪车也不缺。

  黑色的迈巴赫稳稳当当停在墓园门口,压得人心安。

  如果这时候天上能再下个雨,那还挺戏剧。

  方逾拾心里调侃一句,转身朝着墓园大门走去。

  “方逾拾。”他给门卫地上自己的身份证,“我来看望林釉女士。”

  林家人大多生前都多少做过点亏心事,墓园的安保系统24小时在线。

  每个进去祭拜的人都要实名登记,什么时间进去,进去了多久。

  门卫确认好他的身份,把他的身份证,连带着一束桔梗一起递过来。

  方逾拾打着哈欠:“林家墓园那么人性化?还送花?”

  门卫操着一口地道口音道:“不是啊,这不是您自个儿定的吗?”

  “什么?”方逾拾一个哈欠停在嘴边,愕然抱着花,模样颇有些滑稽。

  他下意识看向迈巴赫。

  梁寄沐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靠在门边,静静看着这边。

  方逾拾抿了下唇,呼吸急促地来回几息。

  啧。

  诡计多端的女婿,上门还带礼物。

  他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悄然爬上的弧度。

  办完手续,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方逾拾母亲是在23点41分去世的。

  林釉喜欢冬天,喜欢下雪,天气预报说隔日凌晨有雪,她熬了很久,最终也没能看到。

  方逾拾那会儿才六岁,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了场海城夹着雨的小雪。

  这种小雪其实不好看,湿哒哒落在地上,还没来及残留,就积成一滩水坑,路人来来往往,地面变得脏兮兮。

  他到现在都无法理解,林釉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天气。

  明明夏天更好看。

  这问题他问过林釉,林釉的解释是:喜欢小雪天的人,未必喜欢小雪。

  话说得很玄妙,不是上幼儿园的孩子能听懂的。

  方逾拾小时候不理解,长大后也懒得琢磨。

  “妈,对不起啊,那么久都没能来看你。”白色桔梗被轻轻放下,成了光秃秃的墓碑旁唯一一束花,“我没来及回去拿花,你女婿代送的,别介意。”

  酒不是那么容易醒的,虽然吃了药,这会儿脑袋还是发懵。

  方逾拾蹲坐在石阶上,双手撑着脸,也没说什么,就静静看着墓碑上的人。

  林釉父亲是浓眉大眼的欧洲人,生的女儿完美融合了欧洲人深邃的五官和华国人的柔雅线条,很美。

  美到一无所有之时,还能让自私虚伪的多情种方廉抛下一切,疯狂追求。

  方逾拾看了半天,就憋出几个字:“妈,智者不入爱河。”

  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他母亲就是个好例子。

  都说万事开头难,头开得好不好不重要,第一句话说出去后,后面的就理所当然起来。

  “对不起啊,这几年在国外,没能回来看您。我这几年过得还不错,认识了不少人,挺开心的。”国外留学五年,方逾拾几句话就说完了,“不过再不回来家就要被偷了,枫御能有今天,您投入了不少心血,总不能让您的努力白搭。”

  所有人都以为,枫御这几十年一直走上坡路是因为方廉能力强,实则不然。

  要不是当年林釉靠着自己的人脉力挽狂澜,枫御早就从一流贵圈退场了。

  近些年枫御全靠吃林釉留下的老本活着,只要那几个大项目全部完成,方廉根本无法再谈到大项目,就算有项目送上门,他也没本事完成。

  如果枫御只是方廉的,方逾拾大概就捐钱跑路不要公司了,可事实是他妈在里面掺了一脚,要他让给别人,实在不甘心。

  “袁莉挺能折腾的,不过问题不大,您别担心,顶多让我费点心,不会折腾很久,我跟您保证,两年内,她和她儿子一定会顺利滚出方家。”方逾拾笑道,“就是方廉,很抱歉,短时间内搞不定了。”

  林釉在他记忆里的印象太远了,讲完这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别的什么。

  别人家见爸妈都说哪些来着?

  讲完工作,好像就是家长里短?

  他有什么家长里短?

  方逾拾尴尬地摸摸鼻子:“我那个啥,还,结、结了个婚。”

  刚说完,眼睫毛就染上凉湿意,模糊了一下。

  方逾拾:“我操。”

  说了个结婚难道把自己说哭了?

  他擦擦睫毛抬起头,眉心感觉到了第二滴水渍。

  哦。

  不是哭了,是下雨了。

  方逾拾蹙眉,打开实时天气预报,才发现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小……雪?

  再一看,梁寄沐的新消息竟然是两分钟前发来的。

  【77:下雪了。】

  比天气预报更准点。

  三个字,方逾拾愣是品出了更多的含义。

  下雪了,梁老师让他早点出去,不然会淋湿。

  受凉和醉酒buff加一块,肯定要感冒。

  方逾拾听劝地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有人在等我。知道您喜欢热闹,等下次,我再带人来看您。”

  “这算是我运气好,还是您运气好?”临走前,他还弯弯眼睛开了个玩笑,“京城的雪应该比海城多吧?您住这儿也挺好。”

  就是可惜这双鞋,不能沾水,湿了就不好看了。

  墓地总是喜欢搞很多绿化,从中心走到门口,鞋边沾满了脏泥土。

  湿漉漉的阴冷天就是让人多愁善感,方逾拾可悲的发现,他竟然在因为一双鞋难过。

  “出来啦?那么快。”门卫惊讶道,“以前那些人进去都要好半天的。”

  “那些人迷信,做了亏心事,得上香做法。”方逾拾一点不忌讳把林家人的脏事儿抖出去,“晚上上班辛苦了,给您点了好吃的,等会儿送到记得收哦!”

  门卫差点没控制住表情,错失了拒绝的最佳机会,只能不好意思地道:“多谢您,怪不好意思的,您先生刚给我点了喝的,您就又点吃的。”

  这回轮到方逾拾惊讶了。

  侧目看去,梁寄沐双手抄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还站在他离开时候的那个位置。

  路灯挺有眼力见,暖黄色的顶光打下来,刚巧能照清人的眉眼。

  方逾拾看他鼻梁上空空,才想起来这人眼镜还在自己口袋里。

  梁寄沐大概一直看着他,在他视线送过去的第一时间,就抬起手,冲他招了招。

  【喜欢小雪天的人,未必喜欢小雪。】

  方逾拾忽然就理解了林釉说的那句话。

  “冷吗?”梁寄沐向他摊开手掌。

  方逾拾把一只相对来说更冷的手放了进去:“冷。”

  笑死,21世纪了,谁家谈情说爱还要故作坚强啊?

  现在的偶像剧更流行撒娇男人最好命。

  他感受着不停揉搓自己手的掌心,挑了下眉:“梁老师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梁寄沐配合道:“回去洗个热水澡,一觉睡到自然醒?”

  “这是我见到你之前的想法。”方逾拾笑笑,“后来在想,现在少个bgm。”

  梁寄沐直接越级说满分回答:“需要我开车载音响吗?”

  “那倒也不用。”他指指自己脑袋,“已经播放完了。”

  梁同学这才补步骤分:“什么bgm?”

  方逾拾说:“韩剧看过没?下雪天男主标配,很配梁老师。”

  梁寄沐心跳一停:“你——”

  “不好意思啊梁老师,我接个电话。”

  方逾拾心底低骂一声。

  讨厌的林家人,来电话都不合时宜。

  “小拾,”是临走前跟他打招呼的姨,“老爷子听说你一个人来出差有些担心,让我们代为关心一下,你到家了吗?”

  被老爷子关心,方逾拾一点开心没有。

  不耐道:“有人接我。”

  恰好这时,梁寄沐松开他已经暖热的手,重新摊开掌心,示意他另一只也放进来。

  方逾拾便换了个手拿手机。

  梁寄沐很有眼力见地选择性耳聋,当起透明人,低着头专心致志给他暖手。

  “谁来接的我?”方逾拾享受得心安理得,微讽地勾起唇角,“小姨,您别紧张,我再怎么说也是林家的人,不会跟别人合作搞自己家的。”

  他浪习惯了,无意识蜷缩手关节,调情似的勾了一下指下掌心。

  “你有老公接,难道我没有?”

  透明人装不下去了。

  梁寄沐倏然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