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寄沐是个行动派。

  方逾拾从公证处出来的时候,恍惚地看了眼身边雷厉风行的男人。

  他随口皮了一句,梁寄沐就直接带他去做了婚前财产公证。

  只证婚前,没证婚后,毕竟婚后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彻底割裂没有益处。

  证今天是没法领了,他们婚前财产过于庞大复杂,处理起来很麻烦,至少三天。

  梁寄沐全程处理得有条不紊,方逾拾仔细观察,把之前误以为的眼神从记忆中删掉。

  是他多虑了,这种正经人词典里,就不可能有“戏谑”俩字。

  有律师帮忙处理,提交文件倒是很快,两人从公证处出来去吃饭,也不过一点多。

  多亏江麓那边的事有梁寄沐助手帮忙处理,他们得以享用一个安静私密的午餐。

  地点定的融合餐厅,作为首次见面的用餐,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各种菜系和口味都有,不会踩雷。

  梁寄沐作出了请客的派头:“有喜欢的吗?”

  方逾拾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摸了摸下巴。

  他本人无辣不欢热衷油炸,猪肘肥肠大五花,吃饭必喝碳酸饮料……

  实在和小说中那些白月光的共通喜好大相径庭。

  也和梁寄沐这朵高岭之花的喜好背道而驰。

  方逾拾深吸口气,忍痛忽视“小火锅”“烤串”“炸鸡”,在几个淮扬菜和沙拉意面后打上勾。

  对面梁寄沐看着平板中的购物车,无言抿唇,默默划掉“小火锅”“烤串”“炸鸡”,紧跟了蔬菜汤。

  他关切道:“最近上火吗?”

  方逾拾连连摇头:“我口味清淡,不太碰肥肠牛杂之类的动物内脏。”

  “是吗。”梁寄沐手指微顿,“养生,挺好的。”

  语气淡得仿佛没加油盐酱醋的水煮白菜。

  随便拨弄两下手机就没再看,又加了两道菜:“这家蟹粉狮子头和白袍虾仁。”

  措辞熟稔,一看就常吃。

  方逾拾捉摸着对方微妙的语气变化。

  嗯,肯定是开心。

  他不想沉默冷场到最后,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只能搅着奶茶里的冰,时不时往对面觑两眼。

  其实梁寄沐长得很符合他的审美。

  休闲衬衫西装裤,冷白皮高鼻梁,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明明是天生多情的长相,却因为薄唇和平静的神色,硬生生凹成了冷淡禁欲风。

  长相对了,性格没对上。

  如果说梁寄沐是白茉莉,那方逾拾的取向就是红玫瑰。

  大概这次视线停留得过久,梁寄沐终于有了点反应。

  给他切完牛肉后率先出声:“我今年27,在大学和研究所任职,主要研究方向是脑神经科学,家里产业有在管理,但35岁之前不会辞掉本职工作回去继承家产,不算家族,手里个人资产十一位数,海城有三套房,车也小有收集,经济上完全可以实现自由。”

  方逾拾被这一连串私人信息打了个猝不及防。

  后知后觉对方在跟他做自我介绍,于是放下筷子擦擦嘴,也回应道:“我22,国外读研毕业刚回国,目前还没有明确的就职方向,总资产没有您多,但也能实现经济自由。”

  这种公事公办对话的感觉太棒了。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循规蹈矩是最好的应对措施。

  方逾拾其实规矩没那么多,跟江麓宋井溪在一起的时候,吃饭经常翘二郎腿,边吃边聊很火热。

  梁寄沐但凡活泼点,他联姻都不至于如此痛苦。

  梁寄沐瞧着他双手扶膝,腰背挺直的坐姿,没多发表意见,只是给他把奶茶填满:“你很紧张?”

  方逾拾不好意思笑笑:“有点。”

  他以为绅士如梁寄沐会安慰他。

  但没有。

  不仅没安慰他,甚至还不小心把叉子碰到玻璃杯壁,发出“叮咚”一声,仿若失神。

  方逾拾心道:又来了。

  梁教授心堪比海底针,真是难猜。

  难猜的男人失态很短暂,没两秒就回神:“抱歉,不小心碰到了。别紧张,如果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问你答,可以吗?”

  方逾拾点头:“好。“

  梁寄沐开局选的问题很随和。

  “以后要一起生活很久,方便了解你的兴趣爱好吗?”

  这个问题方逾拾早有准备:“周末空闲会看看书弹弹琴,没事儿会养些花花草草,下下棋,或者看看电影。”

  琴棋书画和娱乐都有,人设不要太鲜活立体!

  梁寄沐指关节微曲:“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娱乐生活会比较多。”

  方逾拾腼腆:“可能我是例外吧。梁教授呢?”

  梁寄沐抿了下唇,似乎很难以启齿:“……泡茶,听歌剧,看展,下棋,钻研学术。”

  方逾拾毫不意外,摸摸鼻子,害羞道:“那我们还挺有共同话题。”

  从不爱喝茶下棋的梁寄沐笑不出来。

  他强行转移话题:“联姻,会觉得委屈吗?”

  送命题。

  方逾拾清了清嗓子:“不委屈。该为家里做点贡献应该的。”

  梁寄沐眼睫轻轻下垂,阴影遮住深灰色的眼睛,好像在认真辨认这句话真伪。

  方逾拾舔舔嘴角,压下微妙的心虚,说:“而且我从小就喜欢文化人,您这种喜欢喝茶看报的成熟老……咳,成熟男人,我就很欣赏。”

  梁寄沐:“。”

  方逾拾不知道梁寄沐为什么不吭声。

  是他描述不够精确吗?是他形容不够到位吗?沉默?沉默是什么意思?

  向来擅长占据主动权的方逾拾忍不住了:“您会觉得……”

  中午来吃饭的人多,餐厅大门的风铃声响起,推门而入的两个孩子喧闹声把他后面的“不满”字盖了过去。

  他懊恼地拧起眉,打算再重申一遍。

  可梁寄沐竟然听清了,想都没想便答:“我很满意。”

  方逾拾眉头倏然放松。

  不抵触就好,到底是有阅历的成年人,知道联姻的好处,省心。

  方逾拾:“我——”

  梁寄沐忽然提声:“小心!”

  “啊!”

  一道属于小孩子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胳膊传来一阵热意,方逾拾垂眸看去,乌漆嘛黑的酸梅汁正不断顺着肌肉线条往地上滴。

  他压下不耐,朝始作俑者看去。

  是刚刚进来的两小孩。

  大概都五六岁的样子,男孩子手里端着空荡荡的杯子,女孩子死死搂着他腰,躲在后面不抬头,身上还穿着某贵族私立幼儿园校服。

  这家幼儿园……方逾拾牵了牵嘴角。

  眼熟啊。

  他们坐在大厅最偏远的角落都能被祸及,明显这俩的追逐打闹超过了正常范围。

  熊孩子愣愣看他,不吭也不动。

  后面那个倒是想跑,被方逾拾不经意一眼瞪过去,钉在原地。

  梁寄沐动作迅速地拿纸巾帮他擦拭:“烫着了吗?”

  “没事。”方逾拾死死掐着大腿,不让表情看起来太凶残,“小——”

  意识到梁寄沐还在场,他及时把“崽子”二字刹住,舌头转个圈,改口道:“——朋友,你们家长呢?”

  俩小孩互相对视一眼,齐声答:“不知道。”

  梁寄沐抬眸:“家长没教过你们,撞人要道歉吗?”

  语气温温和和,却无端让人紧张。

  方逾拾不由感慨:这大概就是从事教师行业者,不怒自威的天赋。

  熊孩子们脖子瑟缩:“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梁寄沐:“……”

  局面僵持,方逾拾忍着火,装起了大度的圣母:“算了,孩子小不懂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梁寄沐深吸口气,看着他黏黏糊糊的胳膊:“你等下,我去拿湿巾。”

  “麻烦了。”方逾拾余光瞥见一对穿着华贵的夫妇朝这边小跑而来,眸色微闪,“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件衣服。”

  他的T恤下摆也沾染上了滴落的酸梅汁。

  梁寄沐点头说好,拿手机起身。

  没走两步,却忽地转头:“方逾拾。”

  第一次被叫全名的方逾拾下意识:“在!”

  他反应太乖,梁寄沐眉梢舒展开,欲言又止,复杂地望着他。

  最终无奈叹息:“衣服还买白色吗?”

  梁寄沐走后,那对夫妇前后脚站在了方逾拾面前。

  “彤彤!”

  “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一人拉起一个孩子的手,怒瞪着方逾拾。

  “什么人啊,欺负我们家小孩干什么?!”

  男人阴着脸,想去门口把梁寄沐也拉回来对峙。

  好一招恶人先告状。

  方逾拾站起来,不动声色挡住他的路,试图先以理服人:“你家小孩先撞我的。”

  “那你们也不能语气这么凶啊!”贵妇打扮的女人杏眸圆睁,五厘米的美甲在空中胡乱舞蹈,“小孩这么小,犯错不正常吗?有事不会好好说吗?”

  方逾拾被她美甲上的假钻晃了眼,用很大的忍功才没上手掰断。

  他懒得多说:“道歉。”

  女人不可思议:“什么?”

  “道歉,听不懂吗?”方逾拾根本不看他,低头望着两小孩,“你们说,撞到人,需要道歉吗?”

  小女孩往男孩身后躲了躲。

  男孩子胆大些,梗着脖子:“妈妈都说了不小心的,又不是我们的错!”

  “好得很。”

  方逾拾笑着伸出手。

  “哎!”

  男人以为他要动手,胳膊一轴,在他手上挥了一巴掌。

  方逾拾胳膊顺势移开,撞倒了桌子上的大桶奶茶。

  奶茶直接泼洒了男孩满胸口,多余的还溅到了后面小女孩手里的白兔子玩偶上。

  女孩哇的一下就哭了。

  女人惊呼:“你干什么?!”

  方逾拾:“你男人动的手,我又不是故意的,吼什么?”

  这家人嗓门大,越来越多客人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方逾拾不怕被看戏,只是招呼服务员给了大笔小费,不许任何人录像。

  面对男人的怒火,他啥也没说,直接翻手机,在一级保密文档里找出一份电子股权证明,正大光明摆在桌子上。

  男人表情逐渐冻结,手忙脚乱推妻子:“对不起对不起……愣着干什么?怎么教的孩子?道歉啊!”

  女人懵了:“凭什么!”

  “不识字吗。”男人咬牙低语,“彤彤和成成的幼儿园是他们家的!”

  方逾拾耳朵尖,体贴给予肯定:“我超有钱哦。”

  女人脸色血气散尽,只能拉住孩子,结结巴巴:“对不起……快,跟叔叔道歉。”

  “。”

  方逾拾冷眼。

  女人:“……”

  她改口:“跟哥哥道歉。”

  熊孩子们这才在亲爹授意下,哭哭啼啼把手里的糖递过去赔礼:“哥哥对不起。”

  方逾拾毫不客气去拿糖。

  糖脱手的时候,女孩试图挽留无果,被他和善地夺走了。

  “这才对……”

  “怎么回事?”

  买完衣服的梁寄沐姗姗来迟,以为方逾拾被找麻烦了,快步走来:“你没事吧?”

  “没事!”

  方逾拾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吓得心跳骤停。

  连忙放下还没来及翘起的二郎腿,温柔地揉了揉俩小孩脑袋,亲昵地剥开刚抢来的糖:“家长带他们来道歉的。”

  小女孩还哽咽着,梁寄沐将信将疑。

  方逾拾笑笑,两指隔着包装皮,随手捏了个薄荷味的糖递过去:“都是很懂事的孩子,知错能改,对吧?”

  众人:“……”

  不是哥们你本科京剧表演啊?

  男孩为难地鼓起脸颊。

  他不喜欢薄荷味。

  方逾拾“嗯?”了声。

  男孩呼吸一窒,当即张口咬下软糖,疯狂点头:“嗯!谢谢哥哥!”

  方逾拾展颜:“乖。”

  好险!差点装劈叉了!

  等四人接连道歉离开,梁寄沐声音轻轻飘落在他头顶:“方先生,脾气挺好的。”

  方逾拾心中冷笑,面上热笑:“哪里哪里。”

  梁寄沐没再回应,把手里Hermes的袋子递过去:“去换衣服吧。”

  方逾拾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拐角时,梁寄沐嘴角终于彻底下滑绷直。

  修长的手指三两下扯掉领带和价值百万的商务手表,解锁手机。

  主屏幕还停留在某书博主“海城知名融合餐厅淮扬菜推荐”的笔记界面上。

  视线破天荒停顿超过5s,然后把这个界面收藏进名为“方逾拾”的文件夹,7G瞬间变成了7.01G。

  左上角初始创建时间“2018年9月12日”下,最新编辑时间跟着变动,成了“2023年9月16日”。

  乖巧,阳光,听话,懂事,善良,脾气好,有耐心……

  正面评价词很多,挺好一孩子。

  但。

  他印象中的方逾拾,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