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府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

  他思前想后, 决定趁夜去找杜三酉谈谈。

  这账册被偷的蹊跷,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他们给杜三酉难堪后丢了。

  本来抓杜家父子就有试水的意思, 这么一来, 杨参更觉得是杜三酉在搞鬼。

  他非常生气, 觉得就算自己抓了人, 但终归还是放出来, 也没为难他们父子。杜三酉那方搞什么戏曲敲山震虎也就罢了,现在还把账本偷走,就实在太欺负人。

  杜老板冤枉的简直要六月飘雪了。

  他安分得紧, 儿子没指望了,可小赵老板看起来生机勃勃,做生意也颇有前途, 让杜老板甚至有些早年跟随采办大人走南闯北的热情, 于是一心想跟赵康打好关系。

  这阵子就只想着酿出好酒,和小赵老板开个不一样的酒楼出来,哪里管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杨参亲自过来,恩威并施咄咄逼人, 让杜三酉实在感到茫然。

  而这件事背后真正的推手赵羡词,此刻也不安生。

  她思量着, 那个幻姬门的偷走账本干什么?

  也没见送过来呀。

  她是有心要搞搞这个杨知府的, 但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 毕竟这里还算是杨知府的地盘。

  不知道那姑娘一个混江湖的, 偷走官家账册做什么。

  因怕假罗瑶会来找, 赵羡词一连几天都没敢离家。

  然而等来的却是何福。

  何福弓着腰,双手揣着,单单看起来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人家。但他神情严肃, 甚至有点焦急,也顾不上客套了,进门就直奔主题,“小东家,老朽有话要单独跟您说。”

  赵羡词看他神色紧张,虽然不知道因何缘故,但自己心里也跟着没着落,忙把人迎到书房,关紧门栓,“福伯,出什么事了?”

  何福这才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长舒一口气,笃定的开口发问,“小东家,您不是什么私生子,而是赵大人的女儿羡词小姐吧?”

  赵羡词吓了一跳。

  “您就是早几年进宫选秀当了女官,自此再无消息的赵家二小姐,赵麒年的妹妹?”何福一字一句,虽然带了疑问,但句句笃定,让赵羡词心惊肉跳,不敢答话。

  何福观察着她的反应,似乎已经知道答案,根本不用她回答,只叹气道,“我早该想到的。赵大人英年早逝,又心无旁骛,哪里会有什么私生子呢?”他顿了顿,“二小姐,您就给老奴一个准话吧,这干系重大。”

  赵羡词虽然原本有意透漏自己女子的身份,但并没有打算和盘托出。这会儿见何福这么问,她强作镇定片刻,依然不肯有半点落了下风,垂死挣扎一般强压着心惊缓慢道,“福伯何出此言,可是出了什么事?”

  何福见她口风紧,不由苦笑道,“早知道您是二小姐,又做到如今这地步,便不该将令尊的事情瞒着您。”

  赵羡词心里一紧,顿时多了些迫切之情,“我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福又是沉沉一声叹,“此事,说来话长。原本不愿意告诉你,是因为您和赵家关系不大,不过一个私生子,就算赵家有什么,您也一无所知。便可以尽情做您自己的产业,不沾赵家的光,自然也不用承赵家的果。可谁能想到——”

  所谓的私生子根本就是赵家二小姐。

  福伯认命一般,幽幽长叹几声,才缓缓道,“您还记得我们以前提到的月娘吗?此后诸事皆由她而起。”

  简单来说,当年因为朝夕相处,赵自省早就发现刘润月是个姑娘,他便渐渐被这么一个处事果断又颇有手段的女子深深吸引。

  刘润月身上有着和他一样的狡黠聪明,却也有种他从未见过的优雅娇嫩。

  那种必须是养尊处优才能培养出来的优雅娇贵与市井的烟火痞气混搭在一起,对赵自省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深深地陷进去,因此心甘情愿地为刘润月收拾烂摊子,尽自己所能爱护她、忍让她。

  刘润月也不是个傻的,她渐渐意识到赵自省对自己的过分宽仁,加上了解赵自省本身并不算一个好性子的人,几乎立刻就从那种种呵护退让中品出了他的心意。她对他也是有意的,只是虽然身在市井,可她终究不是市井女子,并不能随心所欲,不过倒也没再继续刻意隐瞒自己是个姑娘的事实。

  于是他们之间,自此陷入一种奇异的保持在礼节之内的暧昧中去。

  后来,赵自省小生意慢慢越做越好,便找来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毕竟从来发财都是大家的生意,一个人很难做到特别好的程度。其中,尤以杜三酉和何福与他关系最好,也知道他和月娘之间的暧昧关系。

  因大家都是草根出身,不太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故而都盼着赵大哥尽早向月娘表明心意,把人娶回家。

  可赵自省迟迟没有行动。

  与月娘相处越久,他就越能觉察出一些细微的不同,隐隐感觉到月娘身份可能不同寻常。

  直到后来进京,才发现真相。

  赵自省其人,既然能以贫民之身,取得如此成就,自然和他本身的韧性和倔强分不开。他虽然为人看起来随和,但骨子里有股倔性,又十分好强,因此,被皇家用一个四品官压下来的时候,对于赵自省来说,实则是种屈辱。

  他想过一万种应对月娘家中的办法,以为总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成功抱得美人归。却万万没想到,皇家贵胄,丝毫容不得他这种草根贱民觊觎。

  皇室以血脉尊贵论人,赵自省在这样的评价体系里,自然给刘润月提鞋都不配。以一个四品官和皇商的身份当恩赐,就把他打发回南省,赵自省便一口恶气堵在心口。

  “赵大人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尤其后来知道,这官职和皇商的身份,还是月娘为他讨来的,像打发乞丐一样,就更难以接受。”何福叹道,“大人他心高气傲,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月娘,当初月娘在南省时,其实多靠大人暗地里周旋维护,后来京中百宝楼也是大人一力促就,我们赵大人哪里不如人了?”

  赵自省也是那么想的。他当初甚至以为,只要凭借自己的本领,将皇室敛财重器百宝楼搞好,就能让皇室看到他的不同,然而这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对皇族来说,赵自省始终只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没了赵自省还会有王自省张自省。

  赵自省在京中待了近三年,见多了所谓的皇室贵胄,实话说,不过如此。

  不就是耍心眼加上有大刀,他赵自省的心眼难道就少了?

  但卑微的出身,让赵自省始终没法在皇族翻身。这一切本来就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再加上后来刘润月远嫁南海郡郡王,赵自省就狠狠受了刺激,开始踏上了一条极危险的道路。

  “你母亲当初之所以会嫁给赵大人,不过是朝廷为了脸面,安抚赵大人的。”何福道,“不然,堂堂当朝太傅的女儿,怎么会嫁给一个四品采办呢?甚至这桩婚事,威胁意味更强,它让赵大人明白,别说娶公主了,就连他自己的性命和命运都完完全全掌握在皇室手中。但你母亲是无辜的,赵大人并没有为难她,只是……”

  何福有点难以启齿,却还是道,“季小姐也是个极看重出身的,又是当朝太傅之女,原本就算不能嫁入侯爵之家,那也至少得世家大族才相配。于是嫁过来之后,就多少有点颐指气使,看不上赵大人。赵大人那时候心志消沉,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倒也随她去了。”

  但是,再消沉,又怎么抵得过家中妻子处处鄙夷?

  表面上看起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但季馥兰看不上赵自省的出身,赵自省自然也不屑于她这种除了脸什么都不会的木头人,实际上就是互相看不上。

  但皇家指定的婚姻,谁也没敢反抗。至少表面上,赵自省不会反抗。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季馥兰逐渐从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变成一个满腹牢骚充满怨恨的中年妇女。瞧不上丈夫,有家却似没家,却又不得不认命。最后生了儿子,就只好把全副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指望儿子能出人头地,给她挣个诰命夫人来。后来有了赵羡词,也是想把赵羡词培养成一个合乎闺阁礼仪的大小姐,指望着把赵羡词嫁给权贵之家,比如皇族或者周家。

  可惜,两厢都落了空。

  “后来,因得了皇商之便,南润粮庄越做越大。赵大人恶气生过,恢复过来,手段就更冒险。”何福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道,“赵大人一心想去南海看看那郡王,但路途不便,唉,他就执意要打通南省到南海郡的商道。虽然没有明说为什么,但我们这几位老友都知道,他是为了月娘,方便去看月娘。”

  赵羡词听得心惊胆战,“福伯!你说的这个月娘,是哪位公主?”

  “正是当朝远嫁南海的长公主,刘润月。”

  刘润月——赵羡词赫然一惊,想起了赵润。

  她终于记起来,那幅画像怎么眼熟了!画中人,不就是那赵润的模样?

  这么一想,赵羡词着急忙慌就去翻出画来,给福伯看,“可是这位?”

  何福一看见画像,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小东家,你怎么有这幅画?”顿了顿,他回过神来,“是你爹的遗物?”

  赵羡词点点头。

  “快毁了它!”何福抓起画就要烧,赵羡词拦住,“为什么?”

  何福急道,“二小姐,你有所不知。当初赵大人遇到意外,就和这幅画有关!”

  皇族颜面最为重要。

  一不能让人知道,堂堂当朝长公主竟曾与一介贱民有感情,二不能让那贱民毁了长公主清誉。对于皇室来说,公主远嫁之后,鞭长莫及,随便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自省死于皇族的脸面。

  这种死因,荒谬却真实。

  赵羡词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愤怒,无能,怨恨,种种情绪裹挟,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福却道,“梁春一直要我们报仇,我们去找谁报仇呢?羽翼未丰,还遭腰斩。赵大人遇难时,带了十二位死士,各个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但即便如此,还是死在了大内高手手中。到最后,赵大人没能逃过一劫,还暴露了我们豢养死士的事。朝廷没有追查赵大人的死因,也没有追究死士的事,我们更不敢追究,因为除了武力以外,我们还以贯通南北的商道为根基,规划了一个宏大的商业王朝,若是做起来,足以和朝廷抗衡。这是赵大人的心劲,却终究还是落了空。”

  虽然落空,却不能暴露。暴露之后,只怕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有受到株连。

  赵羡词默默听他说着,又取出了父亲的册子,“是这个商道吗?”

  那宏大的蓝图在这本小册子里,虽未能一一详尽描摹,却已经把商道打到近海,详细的规划了近海处的商户和资源,连预算和养商道的模式都有了雏形。

  何福一见笔迹,就忍不住老泪纵横,“是它!”

  “如果赵大人还在,假以时日,这上面的一切都将一一实现。”哪怕会有曲折,或许还会有所不同,但以赵自省的能力,这蓝图一定能落到地面上。

  可是赵自省死了。

  他一死,所有布局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而且似乎永无再开启之日。

  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保全赵自省唯一的血脉,这些旧人全都按下来,低调做人,安安分分地做着小生意,再也没有了当初跟随赵大人时的那股热血和激情。

  一切都随着赵自省的离世而化为尘埃。

  赵家也因此一落千丈。

  但这时候的赵家,走上衰落是好事。

  越衰落,便越不起眼。

  旧人们心怀不安,指望着赵大人的儿子不要成龙成凤,安生长大才好。

  好在赵麒年很“争气”,在季馥兰过重的期待和溺爱下,真的没有长成龙。只是,大家没想到,他不仅没成龙,还被宠成了虫。

  渐渐地,眼看着赵麒年把赵家村产业越败越光,旧人也坐不住了,恨不能将赵麒年狠狠教训一顿,但终究是故人独子,大家都是下属,谁也没有资格去管他。

  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赵麒年拖着赵家走上不归路,而他们下定决心想施以援手时,却为时已晚。

  直到赵康横空出世。

  是赵大人的私生子,又跟赵家没有过密的关系,甚至身份还极为神秘,指不定还是月娘的孩子——毕竟一说到赵大人的私生子,这些知晓旧事的人们,自然而然就想到月娘。

  若不是赵自省曾和月娘暧昧到这种地步,后来也不会因此被斩杀。

  只是谁能想到,这个所谓的私生子,还是赵家人呢?

  何福自从怀疑她是女子开始,就陷入了这种恐慌之中。

  赵家,赵家是不能起眼的。万一引起朝廷的注意,查下来,把掩埋在尘埃里的旧事重新翻一遍,岂不人人自危?

  但不管再怎么不愿意,何福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赵康,可能真的是赵家二小姐。

  因为,不管外人怎么猜测,但何福很清楚,赵大人和月娘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过半点逾越。赵大人对月娘的爱重,远非世间男子所能想象,他二人那种势均力敌的彼此敬重,令身边人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如果赵康不是月娘的孩子,那会是谁呢?

  何福不认为赵大人会和哪个女子春风一度,还留下孩子。

  思前想后,再把赵康和百宝钱庄的关系一捋,何福就把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莫过于,二小姐明明说是进了宫当女官,怎么跑出来的?是有人暗中相助,还是二小姐自己欺君罔上?

  尤其二小姐还娶了御史小姐为妻。

  何福一想到这里,简直要愁白了头。本就稀松的头顶,这几日更是越发的见了光,再不确认一下,何福觉得,都不用等白头了,直接秃头得了。

  而且,杨参还在狗急跳墙的情况下,去逼问杜三酉。

  何福感到头顶一阵发凉。

  杜三酉做没做,他不知道,但小东家肯定是动了手脚的。

  如果早知道小东家是二小姐,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决不会让二小姐和杨知府对着干呀!

  两方都有亏心事,大家心照不宣各自安好最好,一旦一方打破了平衡,这局面不知道要怎么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