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词迎着她深不见底的目光,不由握住秦牧云的手, “云儿……”

  “嗯?”

  “你……”赵羡词犹豫着, “伯父昨日跟我说了定亲的事……”

  秦牧云定定地望着她, “你不愿意?”

  “非也, ”赵羡词摇头,“只是婚姻大事, 对姑娘家来说,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我知你现在没有心上人,不愿轻易成亲, 但万一日后——”她眉间尽是担忧, “日后, 倘若你看上了哪家公子,如今我们的定亲, 怕平白为你的好事添波折。”

  听完她这番话,秦牧云眉头皱得紧紧的, “日后?我的……心上人?”她想,心上人,不就是在眼前吗?昨日……昨日不是都——

  昨日已经那般亲近, 何以赵羡词此刻还说这样的话!秦牧云冷了脸,“赵姐姐。”她握紧掌心,半晌才骨气勇气道,“你昨夜对我说的那些话,可还作数?”

  赵羡词愣了一下, 当时心里就一抖,该不会自己昨日醉酒说了什么胡话?她万分紧张,犹豫不决,“我昨日,不是和守青一起回家的吗?”

  秦牧云就呼吸一窒,张张口,“你——”你都做了那样的事,今天怎么还能装成没事人一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秦牧云觉得有些发晕,就坐在了一旁,“昨日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我昨日——可是说了什么醉话?”

  醉话?秦牧云冷笑一声,好一个醉话!

  “赵姐姐不记得昨夜,你做了什么,是么?”

  赵羡词瞧她神情不对,唬的心里直打鼓,忙道,“我要是醉后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向你道歉。今日是你的生辰,云儿,你……不要生气。”

  不要生气。秦牧云气的心口郁结,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半晌,才说,“你当真都不记得?”

  赵羡词苦恼之极,“昨日是我第一次如此应酬,也是第一次醉酒,我只记得无论如何不敢喝醉,怕被人发现身份,后来好不容易散场,就要和守青回家,后面的……却不大记得。”

  听完这番话,秦牧云倒抽一口冷气,强令自己冷静半晌,还是没有忍住,起身拂袖而去。

  赵羡词愣了片刻,慌忙追上去,“云儿!”

  “赵姐姐止步,”秦牧云话说的冷淡,“这花船风景甚好,我出去透透气,请不要跟来。”

  她说的认真,赵羡词脚步动了几动,还是停了下来。

  眼睁睁看着秦牧云脚步匆匆去了船头,赵羡词把内舱里的这扇窗户又支起来,河面晚风吹来,让赵羡词满腹心绪愈发杂乱。

  剪不断,理还乱。她几次想问秦牧云,是不是误把她当做男子,怎奈眼下这种情形,始终开不了口。又见秦牧云生气,就更不好问这些扫兴的话了。

  定亲,定亲,若她是真男儿,这亲事自然最好不过,她求之不得。可她不是!依赵羡词的意思,她不想祸害任何人,尤其不想害了秦牧云。

  私心里,她总觉得秦牧云应该嫁个好人家,像莫晓星说的那样,就算不是潇洒侠客,也该是文武双全的痴情男子。只不过因为秦牧云现在年纪不大,虽说也已到及笄之年,可以许嫁,但赵羡词根据自己上辈子的经验,却以为,这个所谓的及笄许嫁之年,实在不够。她嫁给周雪津那年也已经十七岁,又懂得什么儿女私情?何况如今才刚过十五岁生辰的秦小姐。

  赵羡词不相信秦牧云的心意。姑娘家未许嫁时,总是只能同女子玩耍,接触的也只有女子。两人相好,再常见不过。可要是把这份好感,强行扭成儿女之情,那就难免荒谬。尤其她眼下比秦牧云大一岁,还扮做男子,令秦牧云产生错觉,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自然不知道,哪怕上辈子秦牧云离世也不过十六,然而历经两世蹉跎,前后加起来也已经有三十了!

  赵羡词独坐半晌,还是决定出去找秦牧云。今晚本意是好好给秦牧云庆贺生辰,又哪能让她独坐生闷气?

  秦牧云吹了半晌的冷风,恼得早把头上的发簪取下来了。见赵羡词过来,她把发簪递给赵羡词,淡淡道,“你若不想定亲,又送这发簪作甚?我虽年满十五,却未婚配,不当束发。”

  所谓及笄之年,说的就是女子年满十五婚配之后,才能束发戴簪。秦牧云本来还以为,这个档口,赵羡词送她发簪,是要成两人好事,谁料赵羡词竟说出这番话来!

  赵羡词把发簪接过来,又要给她戴回去,却被秦牧云躲开了去。

  “云儿,”赵羡词好脾气的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犹豫半晌,才又说,“既然要定亲,那便定亲吧,我虽不是男儿,但与你相伴,也是很快活的事。只是,倘若日后再有变故——那便日后再说罢。”

  秦牧云一听这话,顿时眼眶都红了,“我对你是什么心意?”

  赵羡词轻叹一声,牵住秦牧云的手,“你虽已到婚配之年,但到底不算大。又与我交好,我这些日子常常扮做男子示人,你……你就算与福伯家的女儿一样心思,我也认了。谁让你是我的云儿呢?”

  说罢,还是把簪子给秦牧云戴了回去,“你我定亲之后,以后你有大把时间,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在我身边,我会让你比在伯父伯母跟前更自在。”

  秦牧云听得又是心酸又是高兴,简直不知道要拿眼前这个人怎样才好。她说的那些话,话里话外那些情意,虽然不完全是秦牧云想听的,但也好过上辈子那浑然不动的模样。

  尽管昨夜那些事,赵羡词当真不记得,但秦牧云苦涩之余,见她如此情态,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赵羡词待自己好,秦牧云是知道的,可赵羡词自己没有觉察。秦牧云忍不住问,“赵羡词,你对旁人,可像对我这样?”

  赵羡词就笑了,轻轻点下秦牧云的鼻子,“我哪有那么许多闲心!”

  秦牧云嘴角就忍不住勾出了弧度,却又被自己抿了回去,没好气道,“那你不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吗?”

  “这也算好?”赵羡词皱眉思索了下,“如你所说,我对你,好像是比对旁人更有耐心,也更喜欢,但,谁让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了呢?我还怕热情太过,惹你不喜呢。”

  秦牧云就哼了一声,“你总是嘴上说的好听。”

  赵羡词看着她的样子,就宠溺的笑笑,拉着她的手问,“坐了这半晌,饿不饿?”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船头小桌旁取出一个食盒,里面竟满满是各式糕点,就招呼道,“来,云儿,吃点东西。”

  秦牧云默默地坐了过去,结果赵羡词递过来的一口酥,又见赵羡词取出天青色梅花式样茶壶,笑道,“姐姐准备的真齐全。”

  “你且尝尝我这茶。”赵羡词道,“算不上名贵,却是本地特有的翠芽,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秦牧云将茶盏置于鼻端,轻嗅片刻,只觉清香怡人,这才小抿一口,初尝极淡,茶水入喉后反而才有清冽甘甜,舌尖甚至有浅淡花香,回味无穷。不由赞道,“姐姐找来的这茶,实属上品。”

  赵羡词就道,“这是南省闺中常饮之茶,倒不稀罕。你若喜欢,我们有的是。”顿了片刻,想到秦牧云的身体,又补充道,“不过茶虽好,你却不能贪杯。”

  其时已近黄昏,晚霞铺满淳河,映得整个河面都一片金灿灿,波光粼粼,煞是美观。更兼花船动桨,水波摇曳,素心梅香若有若无,更添别致风雅。

  秦牧云与她同坐,饮茶赏落日,纵无声无言,也别有一番情味。

  直到日头西沉,花船才靠岸。

  秦牧云以为要下船,赵羡词却将人拦住,只是拍拍手,就见雷守青从船尾上岸,很快,便有醉贤楼的三四个伙计拎着食盒,陆续过来。

  雷守青在岸边接过食盒,一一将食盒内饭菜取出,摆在舱内案头,又一并退去了。

  秦牧云惊讶地看见,舱内临窗桌案上摆着三菜一汤,虽然简便,却香气扑鼻。仔细一看,那三菜一汤中,竟有两样都是扬城菜式,其中汤是惜时汤,正是春冬之交时扬城特有的汤肴,菜色两素一荤,秦牧云也认得两道素菜中的一个,扬城俗称别冬八珍,是时令菜,另外一道素菜和荤菜,秦牧云却不认得了。

  赵羡词执她手道,“本想都给你准备南省菜色,又怕你吃不惯,所以选了两道眼下扬城的时令菜,你都认识,我就不说了。至于这两道南省的菜色,素菜名为春江白,用嫩豆腐和香椿做成,荤菜叫凤呈祥,看着红白相间,主要原料是虾肉,辅以青豆。”又说,“待会还会有桂花糖藕粥和梅花糕,权当饭后小食。”

  说罢为秦牧云盛了一碗汤,笑道,“这顿饭只有我们两个人,又都是你喜欢的菜,你放开吃。”

  花船稳稳当当地停在岸边,已经亮起了一盏盏花灯。夜幕笼罩下,只隐隐能听到风拂水面的浅吟低语,倒让船舱里的秦牧云心头滚烫,却有种奇异的安宁。

  两人于是安静的用饭。秦牧云只觉得饭菜甚是可口,就连这两道南省菜肴,也颇得她心意。

  其实想也知道,赵羡词既然属意为她庆贺生辰,又焉能不用心?知道秦牧云口淡,便特地从菜色多样的南省佳肴中挑出这一荤一素,不可谓不精心。

  不过,虽说让秦牧云放开了吃,然而秦小姐纵使习武以来,饭量增大了不少,却也实在食量有限。况自来习惯晚时少食,也没吃多少。

  赵羡词料到她如此,很快就叫来了桂花糖藕粥和梅花糕,又细细尝了一回。

  眼见着快要月上中天,时间不早,秦牧云好奇道,“姐姐莫非打算今夜也在船上过?”

  赵羡词笑笑,“是了,我们该回去了。”

  便令人撤下这些饭食,又给秦牧云披了件厚厚的大氅,邀请道,“与我一道出去赏月,如何?”

  秦牧云自然没有不应的。

  两人站在船头,没过片刻,忽然惊见河面一道银色的弧线自水中飞跃而起,噗嗤一声,那银光又落入水中,秦牧云叹为观止,惊讶道,“那是什么?”

  赵羡词对眼前的情景很满意,耐心解释道,“虽然现在才二月中,但南省要暖一些,常言道,春江水暖鸭先知,鱼更知。淳河何时苏醒,谁也没有河里的鱼清楚。”

  “那竟然是鱼吗?”秦牧云面露喜色,“好漂亮!”

  赵羡词莞尔,“现在还早,若是到惊蛰时分,夜里的淳河更精彩。不过那时,万物复苏,难免有些吵闹,不似现在,万籁俱寂时偶有一些早起的鱼儿探头探脑,幽静之中略显活泼,倒不失为春前好景。”

  话音刚落,就见河面接连有两三道银色弧线隔着参差不齐的距离呈现在水面,又迅速沉寂下去,时有月色映衬,更显得淳河此景如梦似幻。

  秦牧云看的高兴极了。

  偏在这时,赵羡词低声哼起了南省歌谣,因不是官话,赵羡词便省了歌词,只哼小调。秦牧云把目光从河面收回来,抓着栏杆,静静地看着她。

  这曲子,秦牧云以前听过。上辈子在周府时,思乡情切,赵羡词就会低声哼唱这小曲。只是此刻再听,秦牧云只觉得满腹柔情,无限情意都随着赵羡词的小调荡漾在淳河里。

  赵羡词迎上秦牧云的目光,那眸中深不见底的温柔让她不由得心头发酥。这一刻,赵羡词竟然有种错觉,觉得秦牧云的这双眼睛,根本不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眸子,反倒有种令人心悸的深沉和通透,是能够让赵羡词一不小心就沉沦深陷的那种诱惑。

  这种不受控制的疯狂让赵羡词下意识想要逃开。

  可没等她移开目光,秦牧云突然捉住了她的手。

  赵羡词惊讶地看着她,也没说话。秦牧云却靠近些,低声道,“赵姐姐,你昨晚做了很过分的事。”

  “我?”赵羡词立刻紧张起来,“何事?”

  “姐姐当真想知道?”

  听着秦牧云幽幽的声音,赵羡词几乎五感全部张开,极敏锐的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对,但她依然压不住好奇心,非常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当真对秦牧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于是即使明显警觉到其中或有不可预料之事,却还是执著应道,“当真。”

  秦牧云的目光就一下变得深不可测起来,甚至下意识抿抿唇,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水。

  然而赵羡词等了片刻,她却没有任何动作,只问,“赵姐姐,你我若是定亲,不管怎么说,也算夫妻了吧?”

  夫妻——这个词让赵羡词没来由的浑身一颤,定定地望着秦牧云,声音都有些发抖,“自……自然勉强也算……”

  秦牧云就笑了笑,望着赵羡词的眼睛,伸手抚摸她的眉眼,“姐姐今日,甚是好看。”

  赵羡词还没回话,秦牧云就倾身上前,吻在她额头。

  那属于秦牧云的清香,瞬间就充斥在赵羡词周边的空气里,让赵羡词因着这铺天盖地的悸动疯狂跳动着心脏。

  却听秦牧云说,“羡词,我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这是秦牧云第二次提起那本书了。

  赵羡词脸红心跳,十分羞赧道,“上次你说过,我本来打算回去立刻看一看,没料到账册和资料太多,我时常在睡前一阅,不知随手放哪儿,竟然没找到。”又慌忙补充,“我一定尽快找到!”

  秦牧云轻轻叹息一声,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不如,我讲给你听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