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恣!”
眼看陶梧就要将他腕上血肉都撕扯下去,陶重山不忍叫道。
可余光扫到正上前欲将他扯开的司韶令及其他人,陶恣却任由陶梧撕咬,强以另一臂又抱住陶梧,手臂被陶梧抓出道道血痕,带着他拼力朝远处翻滚。
“都别过来!”生怕分开后陶梧会遭遇不测,他语无伦次地大喊,“爹!掌门师叔!让他们都滚!”
“我这么抱着他,他不会伤你们,你们都滚……阿梧,阿梧听话……”
便一时间,许是从未见过陶恣这副豁出一切的绝望模样,连司韶令也身形顿住。
强行分开他们自是轻而易举,但以陶梧这般情况,就算是司韶令,此刻同样不知,除了强行制住他,还能做什么。
即使分开了他们,不出多时,等陶梧这彻底被激出的气力悉数耗尽……也唯独剩下死路。
所以到底是谁……谁害了他?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吃下了洗骨丹?
又为什么,偏用了这即便此处高手如云,却最无能为力的洗骨丹?
自己就站在他的不远处,为何没能发现丝毫端倪?
他明明是他自幼最赖以信任的师叔,却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遭受苦难。
他如今究竟,都在做什么?
“司韶令,你看到了,这就是他江寨的洗骨丹,就是江恶剑害死了阿梧!”
“谁都看得出阿梧对你用情至深,分明是他嫉妒阿梧比他与你相配,对阿梧暗地里下毒手!”
“不错!不然怎么陶恣才说了让你也娶了阿梧,阿梧就出了事!”
而随着众擎山弟子愈发笃定的声声怒斥,整个厅内气氛又陡然绷紧。
尤其陶恣撕心裂肺间听他们这番怒指,还并未想清楚,只被满心后悔莫及再次击溃,抱着陶梧不住哭喊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该那么说!阿梧,对不起,阿梧……”
“司韶令,哪怕那些北州鬼士是当真有人要陷害他,但现在阿梧就在他身旁遭此毒手,你还要替他狡辩不成!”
“你忘恩负义就罢了,难道一定要害死擎山所有人才肯罢休!”
“江恶剑今日不除,休怪我们也不再念师门情义!”
随着连二连三令人窒息的质问,偏此时身在漩涡中央的江恶剑蹙眉望了望司韶令,也双眸黯下。
陶梧的被迫分化,让司韶令罕见无措的模样落于他眼底,化出彻骨的深寒。
他心知陶梧非他所害,可若不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处处为他设下陷阱,陶梧或许也不会遭此劫难。
司韶令便不会这般痛苦。
“司韶令……阿梧也活不成了!他现今尚未满十六!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只见陶重山终也从陶梧身上收回目光,咬牙开口:“我告诉你,即便其他几派同你关系匪浅,今日我擎山也绝不会再纵容你护着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转向目睹这一番惊变后,皆沉默思忖的几派。
嘶哑问道:“陶某在此不妨问一句其他几派,待会交起手来,你们可还要为了司韶令,在众弟子面前强行颠倒是非,与我擎山为敌?”
经他一问,无疑拢起满厅剑拔弩张,短暂沉寂间,仅剩下陶恣二人仍做纠缠的呜咽。
“抱歉。”
而片刻凝滞,最先开口的却是司恬尔,只见她迎着陶重山咄咄视线起身,干脆摘下她的半截鬼脸面具。
“死瞎子确实胆大妄为,我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不过我们都同大哥发过誓,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在大哥面前动手。”
“所以今日,恕我不能随你们一起揍他解恨。”
“当然,”话锋一转,她又道,“这件事情上,我神酒弟子大可遵从己心,且他们若是对我心有不满,我这神酒坊主,不做也行。”
“坊主!”应是没想到卸任坊主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被司恬尔如此轻飘飘地说了出来,吓得周围神酒弟子慌忙阻止,“无论如何,我等一切听从坊主安排!”
“你们擎山内部的矛盾,我们天墟自不便插手,”司澜也开口道,“但五年前江寨一事既然涉及青邺敕风堂,还望擎山能顾全大局,不要贸然行事。”
而她话音一落,尉迟骁立刻接道:“我赞同天墟掌门的提议。”
冷哼了哼,似乎对几派的态度并无惊讶,陶重山最后转向主位,问道:“扶心大师,当初我等一致推举你为五派之首,是因你浮门最是与世无争,浩然磊落,现在也要徇私了?”
听出他话中奚落,扶心倒未有愠色,只笃定开口:“方才贵派魏掌门也说,此事仍有许多疑点,不如等陶大侠稍作休养,待身体痊愈再做商议。”
“哈!”陶重山便双目通红地讽刺一笑。
“看来是都不相信我的亲眼目睹了,想不到我五派有朝一日……自甘沦落至此。”
“也罢,”他忽地闭目沉思般,花白胡须随他呼吸而抖落些许颓势,却也片刻后又睁眼,竟像是妥协道,“江恶剑既是兴许与青邺杀手有关,为了你们所谓的大局,就暂留他性命。但若等查清——”
“若他当真杀了师兄们,我自会亲自请罪。”
当无声将目光从陶梧二人身上收回的司韶令此言一出,本失神望他许久的江恶剑却蓦地一抖。
可惜陶重山紧随其后地冷哼一声。
瞪着司韶令的眼神蓄满失望透顶的嫌恶:“你……先顾好自己吧,我的话,还未说完。”
便顿了顿,陶重山环视一周,仅在陶恣二人身上微做停留,随即面容发狠,竟是身形微颤着,艰难自椅中起了身。
他摇摇欲坠地向前挪动,这般彻底暴露,更掩不住满身嶙峋,像一具被包裹的未寒尸骨。
一步步病孱而凿定的,走向司韶令。
“大师兄……”司韶令并未躲闪,只看着他走近了,又目光闪烁地低唤一声。
却当陶重山脚下忽然不稳,司韶令忙不迭伸手扶他,而他佝偻着,猝然夺过司韶令手中荆棘剑。
终能发泄般拼了力气,一剑朝司韶令斩去,虽未及他心口,也使得半侧手臂鲜血直流,连同几缕发丝,飘落在滴血的赤红袖口。
江恶剑猛然上前,却被司韶令以另一臂拦下。
“你在江寨私自授人剑法,败坏门规,又枉顾我擎山曾死在江寨的数十条英灵,与这江寨恶犬狼狈为奸,司韶令,你已不配再做我擎山弟子!”
而以长剑堪堪支撑才不至于倒下,陶重山声声亢厉道:“今日我便亲手废了你所有擎山功法,将你逐出师门,自此你与我擎山,再无瓜葛!”
“诸位!我已如此退让将个人恩仇暂且放下,留他江恶剑再苟活些许时日,也还请你们依方才所言,勿要插手我擎山家事!”
说罢,不再迟疑,他干瘪的掌间刹那风涌,裹挟铮鸣的乌寒长剑,朝司韶令多年积以内力的丹田间猛然刺去。
“老不死的!”
谁知司韶令当真不躲不闪,本被他牢牢牵至身后的江恶剑却再也无法忍耐。
因司韶令紧攥他持剑一手,在心神几欲俱裂之下,他只得不假思索地以另一掌心径直将那眼看要摧毁司韶令此生心血的剑锋一霎抢夺。
猩红血水顷刻自玄黑的剑身蜿蜒流下,而掌心皮肉剧痛,却不及他眼底万丈火海万分之一的滔怒。
“他为了百姓免受折磨,十几岁舍身替你们执行任务,让你们五派灭我江寨何等风光!而你们深受百姓敬重,他却在江寨每日步步谨慎,受尽折磨险些丧命!现今双眼仍见不得日光!你这老东西凭什么一冒出来就要将他逐出师门!又哪里来的臭脸敢废他功力!”
“今日就算司韶令答应,我也绝不会如你们所愿!”
“我江恶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犬,我配不得司韶令,但他对我要杀要娶都可以,我的命全是他的!而你就算是他师兄,在我眼里也是个屁!”
“你敢再动他一下,不说我五年前到底有没有做过,我现在杀了你又如何!”
乍然咆哮的鸷风掀翻厅内数盏红烛,好似将厅内最后一丝喜气也覆灭,漫天凛冽皆是江恶剑眼中迸发的杀机。
他没有回头,只在司韶令短暂怔愕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猛一发力,手握着那一端利刃,硬生从陶重山掌下将荆棘剑夺回。
血淋淋地递还给司韶令,在司韶令目光灼然,用力掰开他血肉模糊的僵硬五指时,又咧嘴一笑。
“没关系,也只有你的剑能让我流些血——”
却话未说完,看到司韶令原本灼热的眸底越过他,看到他身后一幕,又蓦地冰冻。
“大师兄!”
这次率先发出惊呼的,是向来镇静的魏珂雪。
他脸上神情似头一次尽数破开,语气仓惶,转眼已飞身落至猝然倒地的陶重山身旁。
江恶剑猛地转身,便看到周围几派掌门皆也朝其围拢而去,然而为时已晚,那被他方一震开的陶重山此刻目眦尽裂,在魏珂雪将他扶起间,满口血水喷溅,喉咙发出模糊嘶吼,怒瞪着与他遥遥相望的司韶令,却一个字也未能说出,戛然咽气。
仅发生在一瞬时,甚至等不及司韶令向他挪动半步。
怎么会?
江恶剑也不由愣住。
他不过是将他震开了去,怎么……就死了?
他竟原来……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爹!”
而陶恣此刻也从恍惚中发出一声嘶叫,奈何他一动身,被他用整个身体才得以压下的陶梧便也再控制不住。
就在陶梧翻身一掌钳住陶恣的喉咙,几欲将他捏碎之际,一道飞影陡然而至,及时将他那常人根本难以掰动的手臂强扭向后方。
竟是医馆的祁九坤。
而显然已无人在意他原来是有功夫在身,只见被死死钳制的陶梧狂躁怒吼,原本清澄的双眸甚至滴下血泪,满身皮肤青红,每一寸沸腾的血管清晰可见,分明下一刻就要暴裂而死。
“阿梧!阿梧……”
却毫无悬念间,随着陶恣泣不成声,一直无言伴于祁九坤身旁的老妇人目光忽扫,视线蓦地落到自陶梧怀中掉出的一物。
未有犹豫,掌风翻起,在那枚清心哨摔碎在地之前,已稳稳落入她的掌心。
修长指尖轻覆陶孔,霎时间,低柔空灵的哨音充斥这支离破碎的大厅。
是《清心曲》。
这神秘不语的老妇人,竟也会《清心曲》。
且她内力与气声的掌控俨然更为纯熟,功力应是这在座所有人难以想象的强厚,也在《清心曲》响起的下一瞬,即将爆体的陶梧好似微有停顿。
只可惜的是,另一方陶重山的死,却并非是《清心曲》所能影响。
司韶令也仅在看到祁九坤二人千钧一发救下陶恣后,来不及深想那《清心曲》对陶梧究竟有无作用,便听到面前传来一声熟悉而陌生的怒斥。
“你杀了他!”
只见魏珂雪在悲恸之下起身直冲江恶剑,神色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崩塌:“你竟真的杀了他,他如今不过是一具随时赴死的残躯,即便你不动手,他也已活不长久,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
江恶剑这时也从怔然中抬眸,只觉心下骤如刀剜,却并非由于魏珂雪,而是锋芒刺骨的脊背。
司韶令在看着他。
“司韶令,”而魏珂雪这次转向司韶令,口中自已无以往的温暾,直呼他名字道,“我敬你是师兄,即便早已接任掌门,却始终对你心怀敬重,任你如何惊骇世俗,未曾像他人一般逼迫你!”
“而你就是这样回报我,回报你的师门!”
“放纵这一条疯狗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连残害我擎山弟子!”
“你现今,可还要昧着良心说他无辜?说他是被奸人陷害!妄图将我擎山七英的血海深仇转至根本不存在的他人头上!”
“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也不再讲什么同门情义,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江恶剑便踏不出这驿馆半步!”
“而你,”微作停顿,魏珂雪仍狠心般道,“除非你亲自手刃他以慰藉七位师兄在天之灵,否则你……也再不是我擎山弟子!按照门规,自当废去我擎山所授功法,此生不得再踏入擎山!”
声声凛厉的质问在风中翻卷呼啸,如索命恶鬼在耳内缠绕不绝,伴随大红的喜绸猎猎作响,整个大厅像诡谲的灵堂。
久久无人开口,唯有未曾停歇的哨曲,明明悠扬婉转,却说不出的凄凉。
“……”
心底山呼海啸,当江恶剑终硬着头皮转身,呼吸泛冷地与司韶令相对。
却蓦地看到司韶令黯如死灰的双眸竟不知何时沾了泪迹,打湿他一向坚定的目光,在他脸上留下微弱的绝望。
想说什么突然窒住,只觉受千刀万剐也难消他心头剧痛。
他麻木地张了张口,又合上。
的确,他能说什么?
说他那一下并非刻意,他也不知,陶重山竟就会死了?
说他只是嘴上出气,并没有真的要杀他?
说他一时失手,是他对不起他?
倒也未必。
他的心肠早已冷硬可怖,若陶重山再动司韶令半分,他定还会出手。
不过是一样的结果。
于是好似忽地明白了什么,江恶剑紧盯对方眼睫的视线微颤。
“司韶令——”
“我还。”
却见司韶令目光避开他一转,擦过陶重山不瞑双目,扑簇落下泪痕,又笔直照向怒视他的魏珂雪,嗓音低哑地开口。
竟是:“我夫人……并非有意。”
“但大师兄的命,我来还。”
“在座皆可作证,谁也不得再借此为难我夫人。”
说话间,不顾周围闻言瞬时冻结的肺腑,也分明不欲给任何人机会,司韶令长剑乍起,飞袖挥落满地寒光。
匆匆映出所有朝他奔去的惶然飞影。
“死瞎子!”
不止一直紧护江子温的厉云埃指间紫微针顿出,自萧临危始终冷观的眸前划过,连司恬尔也惊叫着骤将宿铁扇撑开,密集丝刃向他长剑围拢,急切加以阻拦。
遑论是其他几派,皆一刹那屏息上前,如往常一般的齐齐簇拥。
只可惜的是,对他们一招一式太过熟悉,司韶令最先侧耳避开的,便是那距他仅剩咫尺的紫微针。连同司恬尔铺天盖地的无数丝刃也落了空,没能触及他的长剑分毫。
倒唯独一人出乎他的意料。
是本留在陶梧二人身旁的祁九坤。
仿若从天而降的厉掌以雷霆之势卷起飓风,天崩地裂间,震得他执剑的几指一瞬失去知觉,剑刃蓦然停滞在颈前。
他猛然蹙眉:“你——”
只可惜,不待他说下去,众人瞬息的心有余悸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让祁九坤也未曾料到的震颤。
遽然裂帛声钻入司韶令尚未清明的耳膜,瞳孔骤紧,他难以相信地垂下发冷的脖颈。
眼前尽是模糊的灰白,以及顺着他仍毫无感知的指尖,看到他臂上被一双手紧覆。
而掌心长剑已决然向前,牵扯他无尽的恐惧,最终无情没入那仍微微起伏的,温暖胸口。
江恶剑跪在他的脚下,就那么紧握着他,将自己一剑穿透。
迎着他僵硬目光仰头,像是觉得他们距离太远,不顾胸口剑锋,又向前蹭了蹭。
“对不起……”
一开口,嘴角断续的血水坠落,与他灿然喜服相融,扯出一线赤红。
江恶剑嘴唇抖动,却还清晰道。
“司韶令,对不起。”
“我让你这般痛苦。”
“我本来……从一开始,就该死在你的手里。”
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让你在乎的每个人,又因我而去。
“我早就不是江慈剑,”见司韶令一动未动,他又自顾开口,“你为我做这些,我确实,承担不起。”
“我只会像五年前一样,害你受牵连。”
“杀了我,为你师兄报仇,我们就都不必再纠结,我也……算是解脱……”
总归,是他错了。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为将妹妹托付给他,染指他仅剩的安土。
更不该心存侥幸,贪图他所有的好。
梦终究会坍塌。
水给予枯鱼一线生机,让枯鱼得以逢生,却原来夺走的是水的呼吸。
那他宁愿带着这短暂的记忆,重归本属于他的地狱。
也算此生无憾。
再也不会看到,坐在山巅的人为他受尽委屈。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仍然有些私心。
“夫君。”
更多血污自喉间涌落,推着他渐失的力气,让他朝司韶令又安抚笑了笑,私心地将那句梦断时的话说完。
“……江恶剑!”
而就在司韶令终发出碎裂的低吼,江恶剑最后艰难转头,又不舍望了眼江子温。
看到本深陷鹤梦对一切充耳不闻的江子温,不知梦到了什么,静静坐着,竟是泪流不止。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