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到暗中辱骂的萧放刀如今的确在做一件恶事。

  她的手扼住了一段纤细无力的脖颈, 她太清楚以何种力道会令人痛苦、窒息然后死亡,她也知道功力深浅对其反应和坚持时长的影响,所以她必须用更谨慎的态度的缓缓施力, 以免太过轻易地捏死了这位比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还要孱弱的二小姐。

  “萧、萧宗主!二小姐从没做过对您不利的事!您若伤了她,必也无法活着走出致虚楼……”

  尤彰急得满头大汗,他从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 萧放刀居然孤身一人闯入致虚楼, 上来便要掐死他的主人。这魔头行事癫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她杀了何至幽的父亲与叔父, 就算要生气,也该是二小姐对这不世之仇怀有恨意, 怎么轮得到这个几次三番受她恩惠的罪魁祸首?

  更诡异的是, 二小姐居然示意他不要妄动,更不许出手相救。

  一阵目眩之后, 他几不能立, 他不知道这两人究竟谁死谁活,但无论结果如何, 他肯定是要死了。

  “……”

  何至幽的喉管根本发不出声音,萧放刀也不想听到多余的声响——尤彰的哀嚎已经足够聒噪。

  窒息与恐惧一样,应当在寂静中发生。

  可是这双眼睛依旧能够透露出其主的情绪,那既非畏葸也非怨尤, 而是一股跃动在泪光之上的羡艳。这加重了萧放刀的厌恶, 她未带许垂露过来,便是想用最快的办法得到答案,但从何至幽的反应来看, 她不属于能被疼痛击溃的类型。

  经她摧折的少女终于连注视都无法维系,何至幽双目失焦,呈半阖之态, 假面因泪水重刷和面肌耸动已摇摇欲坠,幸而,它于即将滑落的一瞬被萧放刀接入手中,这副精巧的仙鹤噙兰金面幸运地避开了陨灭的命运。

  “咳、咳咳咳……”

  “二小姐!”

  尤彰急忙蹲下帮她抚背顺气,何至幽攒紧双袖,颤抖不止。

  萧放刀眯眼端详这副假面,再次望向何至幽:“腿是真的,脸是假的。”

  尤彰刚要开口,何至幽却对他摇头,他只好愤然保持缄默。

  “让他出去。”

  萧放刀用假面上的喙尖指了指尤彰,再次提出了更无理的要求。

  “你——”他怒而起身。

  何至幽按住胸口,低声道:“尤大哥,请你暂且离开,也莫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

  尤彰的背影消失于致虚楼门前,关门声里,萧放刀不由发出一声赞叹:“真是个好说话的孩子。”

  何至幽低头整理领口与衣袖,事毕后才抬头道:“萧宗主,可否将面具还我?”

  “不可以。”萧放刀将假面掩在身后,“你不需要这种东西,为什么总是多此一举?”

  何至幽没有回答,她保持着谦谨的晚辈姿态,诚恳道:“您此次前来,是有事相询么?”

  “这也是多此一问。”萧放刀笑了,“若不是担心与我交谈时暴露什么,何必怕有旁人靠近呢?”

  何至幽平静道:“我只是不希望您的到访遭到误解,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萧放刀在桌前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那叠垒起的书册,轻轻颔首:“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这人坐下时给人的压迫感比她站立时更甚,何至幽缓慢而谨慎地品味着这股威压:“那么,萧宗主究竟想知道什么?”

  萧放刀的视线从书卷与散落的骨牌上移开,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杜含秀给你的东西,你用在了何处?”

  何至幽微微一愣,用眨眼掩饰又像是装出了几分错愕:“杜阁主的……您是说那些毒药?我确有钻研医毒之道的喜好,那次也是我对玄鉴姑娘冒犯在先,可我无意伤害她,除此之外也不曾、更不会对绝情宗的人施害,您怀疑我把它们用在哪里?”

  萧放刀眯起了眼:“当真?你没想过用它来控制玄鉴?”

  何至幽凛然道:“她是我的朋友。”

  萧放刀挑了挑眉,像是暂且相信了她的说辞:“好吧。何盟主的尸骨找到了么?”

  杀人凶手关心死者的尸骨,确实显得图谋不轨。

  但何至幽仍旧维持了那份礼貌:“不曾。二叔既是主动跳崖,便不想让我们在此事上多费心力。何况,盼天原下乃万丈深渊,即便要派人搜找,也许时日筹备。萧宗主关心这个,是怕二叔死得不够彻底?”

  萧放刀微笑:“应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死活。”

  “我不明白。”何至幽耿直道。

  “何成则身死一事自然无可争议。”萧放刀缓缓道,“但他为何不愿把尸骨留给敛意?我想不可一世的何盟主还不至于如此痛恨自己。究竟是死前发疯,还是害怕旁人从他的尸体中验出什么对敛意、对何家不利的东西?”

  得意忽而发出咯吱一响,年老失修的木质器具经常迸出这类声音,但这道锐响比往常都要刺耳,它适时地掩盖了何至幽一次失常的呼吸。

  “我方才说错了,其实你从不做多余的事。”萧放刀举起那副假面,透过其眼眶轮廓去看何至幽,“就譬如这个,它雕工精巧,举世无双,但精巧的不仅是外面,还有里面——鼻骨缝隙下的凹槽可以开合,难道二小姐有什么东西要常常贮于其中?”

  何至幽盯着假面之后鹰隼般的眼睛,一声不吭。

  “你惯常把毒药藏在身上,不,应该说你喜欢把自己常用的物什变成毒物,衣衫、书册……或是这些骨牌骰子,这的确足够隐蔽,但也十分危险。”萧放刀笑道,“我猜面具里的粉末应是你为自己准备的解药,不过若是普通的毒,你提前服用解药即可,没必要如此麻烦。除非此毒毒性特殊,非一次、一时、一日可以得手,若要经年累月常伴毒物,自然也需时时刻刻加以防范。”

  “……”

  “二小姐久居深闺,能够以此法下毒的对象寥寥可数,你当真觉得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永无人知?”

  何至幽瞳珠稍转,抬头道:“萧宗主亦是在见过我后多番试探才有此推论,我想旁人恐难有这等智慧。只要你不外泄,便不会有人知道。”

  “不错,不错。你也知道你承认得愈快,我反而会愈怀疑自己的结论。但惊弓之鸟会比平时更容易露出破绽,咽喉的疼痛分散了你的心神,所以你的表演稍逊从前。这个叫——乘人之危。”

  “……”

  “你可以得意,但得意忘形的下场往往是失去一切。”萧放刀将面具递还给面前之人,然后掸衣起身,走向桌案前半敞的户牖,“何姑娘,其实这并非什么高明的伎俩,无人发现不过是因为你还什么都不是。但成为庄主之后,你的一举一动便会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视,即便是阴沟里的老鼠,他们也能数清它身上有多少虱子。”

  萧放刀蓦然挥袖,一道寒光射出,窗外顿时响起一声痛呼。

  “看,这里就有一双。”

  何至幽未看清萧放刀的动作,也不知那暗器究竟是什么,见外头良久没有动静,心中怒惧交加:“萧放刀只用剑杀人,你竟——”

  “哦,原来这就是你方才不怕我的原因。”她憬然道,“可惜,这话的确不假。”

  萧放刀踏碎窗棂,破牖而出,一把将欲通过装死躲过此劫的尤彰扔回致虚楼,飘然而去。

  尤彰在地上滚了几圈,手脚并用地爬到何至幽身前,脑门被飞蝗石砸出的血痕之下是一副极度惊惶的面孔:“二小姐,属、属下没有偷听,属下只是担心那贼人对您不利,绝不是故意窥听。”

  寂静中,他不安地顺着她的裙摆一点点向上望去,终于看到那张由他亲手缔造的一半狰狞一半秀美的诡异面容。

  “我让你守在门口,为什么不听话?”

  “您不许护卫靠近,属下不敢离您太远,倘若萧放刀有何异动,属下在门口根本接应不及……是我擅作主张,请二小姐责罚。”

  何至幽面色沉冷,语气更不含一丝感情,道出的却是令尤彰大为感动的四个字:“我相信你。”

  无论是杀了他还是怀疑他,皆会令萧放刀得逞。

  她只能选择相信他。

  ……

  萧放刀省略了事情经过,将结论告诉了许垂露。

  “你是说……何成则的死与她有关?”

  “嗯,我想,他死前应是反应过来,才会当机立断做出了最利于何家的选择。封棺之前必要验尸,若他的尸体被验出什么对何至幽不利之物,庄中定免不了一场内斗。”萧放刀支颐思考,“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希望被旁人知道自己曾被这样一个小丫头算计。”

  许垂露眉头紧皱:“可是他武功高强,若是中毒岂会毫无察觉?”

  “也许那不能算毒。我先前说何至幽在赌输赢,但她心中并不是不偏不倚、认为谁赢都可以的,左右战局不需要令何成则不能动弹或是脏腑俱损,只需要一点干扰,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它的效力一定十分微弱,只在何成则调用浑身气血尽力一搏时才会出现。”

  “早知如此,便不该让玄鉴搅这浑水的。”

  萧放刀却不以为意:“倘若没这一遭,我们岂有理由留到比武招亲那日,又岂有机会实现你的计划?”

  许垂露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何至幽是想用玄鉴与绝情宗谋取私利,却料不到我们也是想借这场比武招亲解决无阙,也许你我之外,还有更多虎视眈眈的‘黄雀’。不过世上黄雀少有,多的是自认黄雀的螳螂与蝉。”

  “不,你一定是最大的那只黄雀。”

  “?”

  萧放刀语气里并无任何自夸之意,仿若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因为有我帮你。”

  许垂露:虽然你说得对,但是你这样真的很像一只翘尾巴的猫。

  作者有话要说:  猫吃鸟,垂露的自我定位非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