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养病”的名号, 许垂露这几日闲得发慌,养出一身懒骨。旅途奔波,行车劳累, 自然没有叶园吃睡自由来得奢侈惬意。重要的是,除了叶窈之外,并无他人造访, 她在园中走动时, 也的确没见着一个男人。

  身在敌营有此待遇, 许垂露颇感欣慰。

  因此,她愈发笃定自己计划的可行性, 敛意山庄不是个待不得的地方, 若能化解纷争,当个特效糊弄大师也不是不行, 在哪儿打工不是打工呢?

  当然, 萧放刀不能理解她的快乐,只觉此人没心没肝, 见了心烦。

  这日,她一踏入屋门便见对方神情专注、姿势吊诡地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许垂露迅速收手,热情道:“啊,你回啦。”

  尽管此番情境已非第一次发生, 萧放刀仍是蹙起眉头:“你又在——”

  “画画。”她再次强调, 这绝不是什么奇怪的巫术,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悬浮画板,只是旁人看不见而已。

  “我看你近日如此‘辛勤’, 有何缘故?”

  许垂露没揣摩出她语中的讽刺,诚实道:“因为生华啊,植株形态万千, 不似水烟那样简单,若要逼真,得细细摹写才行。”

  “你当真对这些东西乐在其中?”

  许垂露的想法与江湖人不同。楼玉戈以一人之力污名化了特效这种表现手法,使得旁人见之生畏,难以纯粹从画面角度欣赏评价,从萧放刀的描述来看,楼玉戈的无阙强则强矣,却未必好看,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她只能根据上世的经验边想边画,进展自然缓慢。

  “谈不上,算是消遣吧。”许垂露想起什么,忽而道,“你有什么喜欢的花么?草或树之类的也行。”

  给萧放刀一个定制特效的机会,还能当生日礼物,一举两得!

  “没有。”

  对方答得冷酷。

  “那可有讨厌的?”

  毕竟还可以用排除法。

  “韭、菘。”她撩起衣袍后摆,坐在了许垂露对面,“儿时吃得太多,如今见了便要作呕。”

  “挑食不好。而且蔬菜不在我们讨论之列,没有别的了?”

  萧放刀顿了顿:“它们长得大同小异,有何分别。”

  “?”许垂露不可置信,“区别很大啊,颜色、形状、气味、习性,还有寓意品格……虽然多半是文人的自作多情。”

  萧放刀陷入沉默,似乎真的在思考其中差异。

  许垂露思及她对礼物毫不挑剔的态度还有绝情宗送礼“只重心意”的惯例,以及她“易容”当天萧放刀的迟钝反应,心中蓦然生出个可怕的猜想——

  萧放刀不会有审美缺陷吧?!

  不可能,她笔下的人物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美学素养?很快,她又安慰自己道,有的人的确天生就对花草没感觉,她也辨识不了苍梧教她的那些药材,正常,正常。

  然而抱着求真务实的宗旨,许垂露还是多问了一句:“那别的东西呢,譬如碗碟杯盏,锅碗瓢盆……”

  “能用即可。”

  “它们当然都能用了,如果两个形制、大小都一样的酒壶放在此处,你会依什么来选?”

  “随心选,或者,哪个离手更近便选谁。”

  不行,这个例子也不合适,普通人大都不会纠结生活的细枝末节,就近原则倒也没错。

  许垂露思考一番,仍不死心地道:“那么,人呢?在你眼中,人也无美丑之分?”

  “妍媸好恶,大都由心而定,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若是旁人说此话,许垂露定要盛赞一句觉悟高,但萧放刀的回答显然有模糊重点的逃避之意,她才不会上当。

  “宗主说得不错,人心是偏的,个人喜好千差万别,所以我们私下讨论,不损及旁人,是无伤大雅的。”

  萧放刀稍稍后仰,坐正了几分,许垂露看到扇形图显现出一线“紧张”。

  这令她更加诧异——难道这种问题也会使萧放刀产生焦虑?

  “你想说什么?”

  “有些好奇,随便问问而已。”许垂露斟酌用词,缓缓道,“宗主平生所见,能称得上‘美人’的,有哪几位?不论男女,不论年纪。”

  对方眉峰若蹙,似在苦思。

  良久,她平静地吐出了令许垂露毫不意外的两个字。

  “没有。”

  许垂露再次调整策略:“好罢。我说几个人的名字,宗主给他们的相貌一句遵从己心的评价,如何?”

  “可以。”

  她认真地将目前所见所识之人的名字温习一遍,又将他们在脑内分类整理了一番,然后道出了第一个名字。

  “叶窈。”

  “庸俗。”

  许垂露当即握紧了拳头,旋即又想,这毕竟是敌人之妻,带点主观情绪也合理,遂咬牙吐出了下一个名字。

  “白行蕴。”

  “难看。”

  ?

  好,没问题。他亦是敌方阵营的掌门,萧放刀当然做不出什么正面评价。

  “风符。”

  “能看。”

  嘶,幸好风符没听见这话。

  “水涟。”

  “平平。”

  许垂露已经明白天下第一的致命缺陷是什么了,这绝对不能用简单的审美差异来解释,她怀疑萧放刀眼中的“人”只要长着五官就和猩猩猿猴没有区别。

  “阮寻香。”

  “无奇。”

  “苍梧。”

  “寻常。”

  “何成则——”

  “比比皆是。”

  许垂露血压上升,未免被气死,她不抱希望地抛出最后一问:“萧放刀?”

  “嗯?”

  对方似乎将这当成呼唤而非问题,许垂露心中一荡,解释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萧放刀目光微滞,片刻茫然之后,眸中升起淡淡的厌恶。

  “丑劣如土,不堪一看。”

  许垂露猛然站起,怒道:“你——”

  你再骂?

  她,一路猛捶,知名画师,拿笔以来就没有受过这种辱骂!再刁钻的甲方也不会进行这么直白的攻击!

  许垂露既感愤怒,又觉震惊,偏偏无法解释这股情绪因何而生,如落齿入腹,憋屈至极。

  萧放刀显然未料她反应这样剧烈,便也起身,疑惑道:“为何生气?”

  “因为你——你撒谎。”

  “我已承诺从心回答,便不会撒谎。”

  许垂露:不,你还是不要从心了,让我继续活在自我感觉良好的虚假幻梦里,谢谢。

  她给自己灌了几口冷茶,勉强冷静下来。萧放刀这双眼睛作不得准,她何必为一个天生有缺之人的想法生气。

  ……

  不行,还是很气。

  萧放刀鲜少见她露出如此神情,不免开始审视自己的回答是否有所冒犯。然而,她回忆剖析的结果自然是——没有。

  那就只能是许垂露自己的问题。

  萧放刀坦然地想。

  “还有要问的么?”

  “没了。”

  许垂露心如死灰,早已放弃挣扎。

  “你连‘萧放刀’都问到了,怎么不问问‘许垂露’?”

  许垂露心中警铃大作:攻击完我的画还要攻击我本人?这是人干的事吗?

  但是——

  她到底还是好奇:“好,那你说说我吧。”

  看萧放刀认真思索之态,她心中一凉,忙补充道:“若是真话太难听,说谎也无妨。”

  于是她得到了今日最像人话的答案。

  “……尚可。”

  可惜是假的。

  萧放刀撒谎的技巧并不高明,她连保持视线不变都做不到。

  说这句话时,她都不敢直视自己,可见这谎有多么违逆本心。

  许垂露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谢谢,我出去走走。”

  “……”

  萧放刀坐回原处,面色沉静,耳后余红却良久未消。

  ……

  水涟思量再三,最终决定亲自去书阁一探。

  待在客房固然安全,但实则为一种逃避,这于宗主、于自己皆无益处,与其空虚度日,坐以待毙,不如尽早找出破局之法。

  他挑了个明朗的正午,穿了身厚重拘谨的青黑衣袍,又选了一管毫笔,携上佩剑,前往庄内的致虚楼。

  楼前站着两名佩刀挂剑的守卫,水涟顿时心安,择此时到访便是要光天化日堂堂正正相见,以免遭人构陷是私下幽会。

  守卫见有来人,并无异色,听水涟说明来意后,只道:“山庄贵客可随意出入致虚楼,待我们确认您身上没有易燃之物,便会放行。”

  水涟略有诧异,但也能理解守卫的谨慎。

  他交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又解开外裳,由对方查验一遍,才重新整理衣冠,缓步入内。

  书阁中不设明灯,一方书案架在东侧户牖前,盛烈的暖阳将白芒投射在同样灿烂的黄金上,两者相触,激出令人目眩的炳炳光点。是以,他的目光先被这假面所夺,而后才慢慢扩散到它的主人身上。

  周遭寂静,他刻意加重了脚步,不欲令自己的接近显得太过突然。

  “二小姐。”

  少女闻言回首一瞥,快速搁下手中骨牌,翻过书册,将这些乌木块掩在其下。

  这动作自然瞒不过水涟的眼睛,他略感诧异,本以为何至幽是个循规蹈矩的闺阁小姐,没想到也有贪玩的一面。

  对方调转轮椅,与他相对,不甚确定道:“你是……”

  “在下是绝情宗弟子,水涟。”

  她显然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对他的到访也不意外,很是轻松地笑道:“水公子又非敛意中人,怎么也叫二小姐?”

  果然,她亦是无意嫁人的。

  得知对方的态度,水涟反倒放心下来:“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称呼才好?”

  “就叫名字啊。”她仰头望向他,“你唤我何至幽,我也可以叫你水涟,多简单。”

  水涟微微垂目,没有说话。

  “你搬个椅子坐下来好不好?”何至幽眨眼道。

  “呃,我站着就……”

  “你太高了。”她看着自己的双腿道。

  水涟脸上一热,他下意识将这当作客套往来,未想对于一个不能站起来的人来说,自己方才所言简直是诛心之论。

  他环视四周,寻了个梨木矮凳,在何至幽面前坐下,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这个孱弱纤瘦的少女高上一大截。

  “抱歉,叨扰你……看书了。”

  “你应该已经发现我根本没在看书吧?”

  水涟被她的直白噎住,无奈道:“是,你既然不想看书,为何坐在书阁?”

  何至幽笑道:“你既然不想入赘,为何来此寻我?”

  “……”

  她掀开书册,将骨牌一一收入盒中:“人总是要做一些无用的蠢事的,掩耳盗铃虽然愚鲁,却有自我宽慰之效。”

  水涟皱起眉头:“你认为我来找你是一件蠢事?”

  她的容貌大半都被遮蔽在假面之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和半边苍白的唇。

  “水涟,你知晓致虚楼是什么地方么?”

  “还请赐教。”

  “它是敛意山庄的藏书阁,也是七年前那场大火发生之地。”她的唇角略显夸张地扬了扬,“因那火险些夺走我的性命,父亲便下令楼中不可置放烛火油灯,夜间闭楼,不许人进,纵有紧要之事,也只能用随珠鳞粉辅助视物。”

  “前盟主考虑周全,我也未将火折带进来,不会坏了规矩。”

  何至幽噗嗤一笑:“你错就错在太听话,每一步都踩在庄主的圈套里。”

  水涟心口微窒,对方言辞不含恶意,但她这样天真轻巧的语气却隐隐跳跃着一种冷酷的残忍。

  “如果致虚楼再次走水,会是何人所为?”她怜悯他的愚蠢,只能稍加点拨,“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进致虚楼的大门,里面又只有你我二人,自那事之后我就畏火,绝不会让自己沾上半点火星。”

  “你——”他愕然道,“我什么都没带,守卫可以作证。”

  “是么?”何至幽望向他腰间的软剑。

  “此物至多用来杀人,如何能起火?”

  “你忘了你是谁的属下,又是谁的传人?”

  水涟一怔,蓦地握紧了剑柄。

  明炽,他忘了还有明炽!

  如果何成则真以此法诬害他,自己偿命事小,明炽重现于世才是莫大灾劫。在武林大会前夕胡作非为,将武林盟视若无物,又殃及何至幽这类“无辜”,岂不比当年的楼玉戈更加狂负?

  何成则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借众派恐惧忌惮之心,令萧放刀落得与楼玉戈一般无二的下场。

  他紧紧盯着那双澄澈如孩提的眼睛,沉声道:“若这是何成则的安排,你为什么告诉我?”

  何至幽没有回答,而是兀自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其实,就在三年前,他们都是唤我‘大小姐’的,我是何家唯一的女儿,完全担得起这个称呼。”

  水涟觉得她身上处处古怪,令人毛骨悚然,却没有打断她近乎呓语的自述。

  “后来,兄长病逝,我便让他们改口叫‘二小姐’,因为我不想让人忘记我还有个哥哥,人死不过身灭,若是再叫人给忘了,才是真的魂飞魄散。大家都说我与哥哥感情甚好,这般念着他。”她再次望向水涟,“但是母亲不高兴,她觉得我是借这称呼埋怨庄主,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何况庄主何等气量,怎么会与我计较?”

  水涟目光渐冷:“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向来安分守己,哥哥在时,我是小妹,他死了,我便乖乖当这‘二小姐’,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庄主为何要择一个外人接手敛意,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她拨动两侧木轮,凑近那张俊秀得已近阴柔的面孔,轻声道,“你不是‘外人’。”

  水涟浑身一震,霍然站起。

  他的思绪忽而停滞,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何至幽要说的话绝非他想听到的——不管是什么!

  他的确不该来。

  “二小姐,告辞。”

  “你若这么走了,我方才的假设就会成真,你要当懦夫?”

  “你们把鱼肉放在砧板上,落刀之前还要怪它没从渔网里逃出去,有这样的道理?”

  何至幽抿唇一笑:“我说笑的,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害你?”

  “……”

  “可是我们不能成亲,因为,你毕竟是我的至亲——我与哥哥的长兄呀。”

  作者有话要说:  刀,你这样是找不到老婆的。

  (又到了我喜爱的狗血环节。64章老何的台词其实有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