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意山庄。

  朔风吹起廊檐的一串伫金铃, 铃音惊起逗留在檐角的几点灰雀,然后回旋轶荡于红瓦白墙的载荣轩上空。

  同时,廊下老旧的轮椅也嘎吱嘎吱地滚动车轮, 完成了一个滞缓的掉转。

  它的主人不是灰雀,不会被一阵微风惊动,能让她有所动作的, 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人或物——譬如母亲温柔的呼唤。

  “至幽。”

  挽着绛色纱罗披帛的淑美妇人徐徐走向她残弱的女儿, 她的目光饱含深情与爱怜, 就连诘问都蕴藏着宽容和谅解的余地。

  “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母亲。”何至幽仰其被黄金假面覆盖大半的脸孔,“任何一个待嫁的女子都会想要在出嫁前见见闺阁以外的天地, 我无法违逆您与庄主的决定, 只好用这种办法表达我的不满。”

  叶窈投去怜悯的注视:“你一直很懂事,我知道成则的话让你伤心了, 可你要相信他会为你挑选一个世上最好的男子与你相配。”

  何至幽微笑道:“当然, 他当然会谨慎挑选自己的继承人。”

  何成则没有孩子,最有望成为下任庄主的何希微又在两年前病逝, 他不得不开始为敛意山庄的将来考虑。他需要一位对何家永远忠诚的青年才俊以二小姐夫婿的身份接受他的教导与掌控,然后顺利承继敛意山庄甚至武林盟的权柄。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么?

  何家旁支中不乏杰出小辈,随意挑选一个培养都比找寻外姓入赘更便利,可是——

  “是又如何?”叶窈慢慢倾下身子, 两手搭在何至幽的双肩, “孩子,无论下一位庄主是谁,他首先——也必须是你的丈夫。”

  “我想您当年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叶窈美丽温雅的面孔忽然出现了一种与其气质完全相悖的神情, 像是傲慢,像是冷酷,又像是抑在冰面之下汹涌的得意。

  她说得不错。

  在认识何成逸之前, 她曾与何成则相恋,但最终她仍然嫁给了何成逸,这不仅是叶家的选择,更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枕侧之人必须是何家家主。

  五年前的变故令她失去了她的丈夫,但她不允许自己失去庄主夫人的地位。

  外面的人皆以为是何成则对长嫂抱有绮念,才趁此机会占为己有,但叶窈清楚,这场婚姻的促成者是她自己。

  她与何成则的过去令庄内弟子对他们多有议论,她直接嫁给他,反倒能遏止流言。他们成婚后,两人一直分房而眠,有名无实,庄中人渐渐明白庄主是为给兄长遗孀提供庇佑才将她娶回照料,可谓情深义重、高风亮节。

  叶窈也不遗余力地帮他坐稳了盟主之位,给予了她曾给何成逸的一切。

  除了孩子。

  “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因夺权而自相残杀。”

  她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如果他们再有另一个儿子,他必会成为何希微的忌惮。

  “好,我们不需要第二个孩子。”

  他深爱这个女子,也敬重自己的兄长,所以视何希微如己出,竭尽所能琢璞为玉。

  但何希微死了。

  可这没能令叶窈改变主意。

  她还有何至幽。

  尽管她已经失去一个女子最重要——至少是叶窈看来最重要的筹码,但她仍旧是自己的女儿。

  她的骨肉必须站在不低于她的位置上,以最有价值的方式出嫁。

  叶窈轻轻抚摸着何至幽的发顶,柔声道:“或许你现在认为自由、爱情都比肮脏的权势重要,但你早晚会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

  “母亲是不是觉得征服一个男子便是征服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何至幽的容颜完全隐没于赤金的光彩下,唯有一双眼瞳拥有明如毒焰的亮泽,“您太相信男人了。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自信,毕竟你一生行在云端,从未尝过被抛弃的滋味。”

  叶窈眯眼:“你对我所为一直怀有不满?”

  何至幽认真道:“不,母亲永远是我最信任和依恋的亲人,正因如此,我才怜悯你的天真。”

  她直起身子,不再摆出慈母的温柔姿态,而是把五指搭在油亮的榆木靠背上,散漫地来回推动这把轮椅。

  “嗯,说说看。”

  “您为何家兄弟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沾沾自喜,却不知在旁人看来,你不过是个被玩弄戏耍的弃妇。”

  叶窈的动作凝滞了,但她很快用笑声打破这份喻示着慌乱和愤怒的寂静。

  “幽儿,你真要庆幸你在那场大火中被毁了容貌,否则你现在定要被我掌掴得破了相。”

  何至幽转头望向她:“您真的相信兄长的死与庄主毫无干系么?”

  “我当然怀疑过,可他并未要求我为他生子,希微之死反倒打乱了他的步调,对他毫无好处。”

  “是么?母亲,妒忌可不仅仅会发生在女子之间。”她继续道,“兄长渐渐长大,他天资不俗,在年轻一辈中崭露头角,也深得同门喜爱,而且,他身上闪烁着与父亲相似的光辉。”

  “……”

  “如果有朝一日,庄主再没有什么能教给他,或者,兄长已拥有成为庄主的能力,却未能得到庄主的地位,他会欣然让贤,还是——”

  叶窈冷声打断:“你未免太看低他了。”

  何至幽亦赞同点头:“是,庄主清风峻节无可指摘,这不过是一种猜测。兄长有可能是生了病,也有可能只是遭遇了一场意外,就像儿时那场大火一样。”

  “你说这些,仅是为了离间我与成则?”

  “我希望母亲成为我的依靠。我不想把命运交付给父亲、庄主,还有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丈夫。”她捧住叶窈的一只手,轻轻贴在自己冰冷的金面上,“您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是吗?”

  叶窈没有说话。

  她毫不怀疑这个孩子的野心和智慧,但是那次火劫摧毁了太多东西,令乖巧顺从成为何至幽唯一值得夸赞之处,所有人包括自己对她的怜惜之意远远多过其它情绪,甚连庄中仆婢都鲜有真正尊重惧怕这位二小姐的。

  一位双腿俱废、容貌全毁的女子,她的将来几乎能被人轻易预见。

  可是,叶窈也隐隐期待着一个横发逆起的意外、一个不被预见的未来。

  ……

  萧放刀手提盛着不同品类泥土的沉重纸包徐徐前行,许垂露则抱着个小巧的白釉莲纹花盆跟在其后。

  两人本不打算买这些东西,但在街上逛了几圈,手上不知不觉就堆满了物什。

  这很难解释,问就是它们先动的手。

  “我们还是回去吧。”许垂露道。

  “这些,够了?”

  她突然就发现了和萧放刀出来逛街的好,对方不仅完全不会累,而且一点都不嫌东西多,甚至令许垂露觉得让她少拿几件都是在侮辱对方的武功。

  就非常心安理得。

  “够了。”许垂露趁自己良心尚未泯灭,及时道,“早点回客栈休息,明日不是还要赶路吗?”

  “若是嫌累,也不必着急。”

  这么随意吗?

  她刚想玩笑说“那就多待两天”,却忽感这氛围似乎熟稔随意过甚,几令她忘记与自己说话的是她画中的绝情宗宗主。

  在这个世界失去防备之心是件可怕的事,她因那一瞬间的飘忽及时自省。

  仅是步调稍乱,萧放刀却顿有所觉,笑道:“看来你的表现也并不总是天衣无缝的,你方才在想一件从前不曾想过的事,对么?”

  “……有吗?”

  “你明里暗里观察我这么久,我非木石,岂会毫无所觉?”她盯着许垂露,“如何,换作我对你稍加关注,你便不自在了?”

  许垂露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也许是初见的那一眼,也许是闭关时的暗中窥伺,也许是有意无意的各种试探讨好……

  总之,她都清楚,都记得,而且很擅长翻旧账。

  “在想一幅画。”她幽怨道,“为完成它,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萧放刀忖道:“丹青之道我一窍不通,但如果此事着实令你痛苦,不如搁置,或者放弃。”

  许垂露蹙眉:“放弃?你在武学上遇到困难或瓶颈,会轻易放弃么?”

  “不会。”

  “那么,我也一样。”

  “我是因为没有回头路可走,你难道也是?”

  许垂露沉吟片刻:“我是因为……”

  “什么?”

  “舍不得。”

  她托了托被她掌心熨出温度的花盆,径自往前走去——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