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苍苎……苍家。

  云霁蹙起眉头, 一瞬的惊骇被长久的悲恸取代:“祝兄……你是他的亲眷?”

  “对他的死,你很遗憾?”

  他眸中泪意闪动:“祝兄之死,我深感愧疚, 即便你不曾出现,我也该找他的亲人道明一切,身为其友, 我苟且偷生, 残喘至今……”

  苍梧冷笑:“你当知道, 苍家最重证据,不见尸体便不下生死定论, 我来找你, 自是因为我已寻到苍苎埋骨之地。”

  “那地方是赤松镇外一处山崖,我逃脱之后未敢回头, 可惜次日苦寻无果。”他走近一步, 似真的十分关切祝好尸骨所在,“前辈若是知晓, 可否相告?”

  “小兄弟,我真佩服你这脸皮,到了生死关头还能装得这么像,我那师侄栽在你手上也不算亏。”苍梧站了起来, “他受无故弟子重创, 又被人推下山崖,死得不能更彻底了,落得如此下场, 是他错信奸人,愚蠢丧命。”

  云霁目光渐冷:“他和人缠斗跌下山崖,与我何干?”

  “师门规矩, 小仇不计,死仇必报。”她语气平静,并无感伤惋惜,“你或许以为此事人鬼莫知,但我查验那几人尸首时,发现无故门四人死在苍苎之前,如果他们同时丧命,缠斗坠崖确有可能,但这种情况——他没有必要为这四人殉情吧?”

  ……

  “不错,他那时重伤濒死,纵我不送他这一程,也是药石罔效。”云霁自知隐瞒无用,终于坦荡应下。

  苍梧挑眉看他:“四人被无出针射中要害而死,苍苎身上却未中针,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他命的,是看他就算不死也要残废,不愿带这么个拖累回去,所以舍弃了他。”

  云霁居然笑了:“这种废物本就不配活着,一路上若无我劳心费神,他早死了千百次,我只要他为我死一次,这是理所应当的。”

  “杀人偿命,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你们教出这等蠢货,他又怎会死得这么快?归根究底,是你们害死了他。”

  他言辞激烈,显然是动了真意。

  苍梧若有所悟:“这些话,也有人对你说过?”

  她第一次见云霁时,凭那一撞就断出他武功高低,此人尚有些拳脚功夫,但丹田空空,未修内力,比自己那傻师侄还不如。这厮心肠如此狠毒,岂会不知内功修为的重要?他不练,绝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能。

  其中缘由,值得深思。

  她知道云霁不是他本名,连苍苎在外闯荡都不曾透露过自己苍家人的身份,这人就更不可能不作伪装了。那么他是谁呢?一团变幻莫测的黑霭,身上有几大名门的痕迹,却是个无门无派的籍籍无名之徒。

  云霁自知失态,敛去目中阴鸷,慢慢走向苍梧:“苍前辈是好奇我变成这样的原因?若我说了,你不忍杀我了怎么办?”

  “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旁人的悲惨往事。”她倏然射出两枚橄榄核,点了正欲开扇的云霁的胸口两处大穴,令其动弹不得。

  他未料对方出手如此迅速果决,这一刻,被看穿的羞恼更甚于被制服的愤怒。

  “帮你的人武功不错,你现在虽中了毒,经脉却比之前更强健些。”她从怀中摸出一支蜡烛,又解下腰间皮套里的火刀,擦出一簇明亮的火花继给烛芯,“现在你可以说了。”

  “……”他盯着那团跳跃的烛火,只觉胸口的窒痛也为之牵引、随之摇摆。

  “又不想说了?那让我猜猜。”

  云霁的腕间脉搏被粗糙的两指搭上,紧握折扇的拳头不由更紧了几分。

  她啧啧叹道:“原来不是内功被废,是真的一点也没练过。”

  “这全拜消魂丹所赐。说起来,这药还是你本家所创呢。”他森然一笑,“以药力冲毁经络,比用武力温和委婉得多,创此药者想出这等妙法,真是慈悲菩萨。”

  “消魂丹?这药不易得,谁给你的?”

  “哈哈哈哈哈,是啊,这么稀罕的好物,当然只有对我疼爱备至的师兄会赠我啊。”云霁闭上双目,“我自小孱弱,根骨差,资质劣,不受同门待见,他们都道我不配待在师门,唯有师兄对我关怀备至,他予我衣食,授我武艺,还为我盗取能增强体质的灵丹妙药,他让我吃下,我就真的吃了,我腹痛不止,在床上躺了三日,他说是他一时失察拿错了药,我竟真的不怪他,直到一年后我发现我无法聚气,苦思无果,终于想起这事,我前去质问,他才承认。你猜他说什么?”

  苍梧摩挲着火刀皮套上的嵌缀的绿松石,冷眼静看。

  “他说,‘师弟,就算你终身无法习得内功,师兄也会保护你一辈子。’”云霁桀桀发笑,“我当即明白,他是早就看上了我,把我当女人。我遭同门嫉恨也是因为他,我竟还以为……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痛快。

  苍梧抬眼:“然后呢?”

  “我杀了他,然后逃离师门,我再也不信他们的鬼话。”他瞳中染上烛火的艳色,“其实我该感谢他的,他死前说他不后悔,说他仍旧喜欢我,说他很高兴……是他教会我摧毁旁人的快乐。”

  “真是个好故事。”苍梧点头称赞,“这段经历令人动容,我无法不同情故事里的‘我’。”

  云霁用笑出的眼泪作为哀求的筹码:“前辈,你不会懂我们这种人的苦楚,如果你能理解哪怕一分一毫,就不会不给我解药。”

  她惋惜道:“我没有解药。”

  云霁的神情扭曲了一瞬:“你何必骗我?”

  “你当知道,难解的毒药只有其制作者才能配出解药,旁人不知配方,要做解药难于登天。”

  云霁显出真正的恐惧之色:“这毒……”

  “是苍苎所制。”她缓缓道,“唯一能做解药的人已经被你杀了。”

  “我不信,你为什么要用他的毒?”

  “因为是替他报仇啊,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如此浅白的道理,你不懂吗?”

  屋子里出现了血气。

  是云霁咬破嘴唇以保持清醒。

  “你究竟是何时下的毒?”

  “见你的第一眼,你撞上我的时候就已经吸入了毒药粉末。”

  “呵呵,你我离得这么近,若你对我施药,自己必定也会中毒。”

  苍梧又道:“是毒药,但不致命啊。”

  “……什么?”

  “你与苍苎相处这么久,觉得他能制出什么厉害的毒?”

  云霁脸色已不能更差。

  对方玩弄的绝不仅仅是他的性命。

  “真正的致命毒药,是这支蜡烛。”她耐心解释,“这是我所制,所以我不怕与你一同享用。现在,你还有什么疑惑么?”

  烛火摇曳出幢幢鬼影,云霁此刻看起来比鬼更像鬼。

  他呕出一口鲜血,惨然低头:“有,你当真不给我解药?”

  苍梧叹息道:“本还在犹豫,但听了你的故事,我绝不会留你。”

  “为什么?”他凄恻发问,“你不信?”

  她摇头:“我信此事为真,但我认为故事里的‘我’不是你,那位师兄才是你。”

  云霁骤然瞠目。

  “如果你是这位师弟,该恨的应是师兄之流的伪善诡诈者,为何总对苍苎那样的蠢物下手?”她平静分析,“你一定在这种蠢人手上吃过亏,或者说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譬如师兄因嫉妒骗师弟吃下消魂丹,但阴差阳错致使自己误食……不过这故事最大的漏洞在于彼时的师弟没有能力杀掉师兄,他的死更像是你刻意编造,他的态度也正是你的态度——死不悔改。”

  他集全身之力盯着眼前这油盐不进的女子:“这只是你的臆测。”

  “许你编故事,不许我臆测?”

  云霁目光又变,而他喉间滚出的字眼已无法保持清晰:“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这几个时辰去何处了么?诚如你所说,我从不和聪明人或者自己无法驾驭的人交朋友,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得到一位高手相助?”

  苍梧若有所动地望向他。

  他继续道:“此人身份,对你甚至对苍家,都是一件有价值的秘辛。”

  苍梧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此时的云霁深知他命不由己,定会拿出最宝贵的东西与她交换。他或许知道很多秘密,比起苍苎,他或许是个更有用的人——

  但苍梧只是吹灭了烛火。

  黑暗与阒寂里,她的声音却带着原野和太阳的气息:“你无家无友,没有什么能带进坟墓里,我允许你带着你的秘密入殓,这是医者最后一点仁心了。”

  “你……会后悔的。”

  “在后悔之前,我会用一整夜的时间确认你已死透。”

  她的确这么做了。

  然而,她还是在他的尸身上发现了一些令她不得不在意、不得不疑惑的东西。

  野霁云犹积,河长冰未销。

  ……

  翌日。

  马车内添了一人,空阔的车体仍旧空阔,但不再寂静了。

  因为苍梧见识广博,又受不了憋闷,只要嘴里有一口吃食,就能稳稳地讲上一个时辰不歇息。

  她讲自己从枫城到蒲州所见风物、所闻轶事,包罗万象,无所不揽。

  “我最喜欢看的热闹就是比武招亲,因为不到最后你完全不知道局面会变成何种模样——”她又从许垂露手中接过一盘雪花糕,“听说敛意山庄二小姐此番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何成则要为她设擂台招婿,到底不是亲生,这才刚刚及笄,就忍不住要把人嫁出去了。”

  等等?

  也就是说那位二小姐真的不在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