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萧放刀口中的再见之日来得这么快——但许垂露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心思。

  那两人“相谈甚欢”, 就“一片药仙草究竟值多少银两”的问题喝了好几壶花雕,许垂露觉得好笑,这群江湖人似乎离了酒就说不动话谈不了事, 把这种问题搁在酒桌上商议不知会解决得更快还是更慢。

  她没去详听他们的谈话,只专注于面前的蒸饼与小碗杏仁粥。毕竟吃饭对她而言无比重要,分心和怠慢都会影响体力恢复的效率。

  专心也并不总是好事, 譬如此刻, 当斗笠青年迈步向她走来时, 她相信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重要内容。

  “你是他的朋友?那就你替——”

  他大步跨来,按着桌沿在她对面坐下。

  许垂露闻声抬头, 对方登时一愣, 愕然张口:“是你……雪花糕!”

  “……”

  用食物称呼人都是些什么毛病?

  许垂露搁下瓷勺,微笑道:“嗯, 少侠怎么也来了蒲州?”

  “刚来这里就碰上这等晦气事, 你当真和那醉鬼认识?”他在竹筒中抽出一根木筷,遥遥指了指坐在稍远一桌局促不安的云霁。

  “见过两次。”

  青年了然一笑:“哈, 我就说他是怎么结识你们这种富贵人家的,他果然在骗我!”

  “他说我能替他偿债?”

  “差不离吧。”

  许垂露觉得云霁并非贫苦之辈,光那湘妃竹扇都价值不菲,一片药草不至于让他如此窘迫, 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要他赔多少银子?”

  青年随口道:“一百两。”

  许垂露噎住了:“那我也帮不了他。”

  青年亦很惊讶:“你连一百两也拿不出来吗?我看你这身衣裳就不止——”

  “不是, 我家不是我管账,我身上没有多少现银。”

  钱都在水涟那里,平日用钱也不需要自己出手。

  “哦, 好吧,既然你和他不熟,我便继续找他算账了。”他对找茬一事兴致勃勃, 拍了拍腰间的皮套就要起身。

  “等等。”许垂露忽然叫住了他,“虽然我没有银两,但我可以帮你恢复那株草。”

  “你说什么?”

  “我能让那片叶子长回去。”

  青年神情变幻数次,最终停在了严肃上:“这不是个好笑话。”

  “把你的那个……药仙草给我,一刻钟后,我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若是成了,你就莫去为难他了。”

  青年眯眼,浅棕的眼瞳漾出一点兴味:“行啊,让你试试。”

  他打开医匣,取出缥色冰裂瓷盒,那株草植根于底部寸许厚的黑土中,纤柔地倚靠在两侧瓷壁,已是一副欲要凋零衰微之态。

  许垂露并不识得这种植物,只觉从外观看不像是什么珍稀药材。她捧起瓷盒,对他点点头:“嗯,你在此候我。”

  她能悠闲地食用早饭是因为萧放刀今晨出去与俞中素议事,一行人无法启程赶路,便各自休息去了。

  然而她才到客店四楼就看到木梯栏杆旁立着个薄刃般冷峭的人影,萧放刀不知何时回来,正好撞见她紧张地抱着什么小跑上楼——做贼心虚被抓个现行。

  许垂露迅速把盒子塞进袖口。

  当然,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为何帮他?”萧放刀往长廊深处走去,语气平和。

  这个“他”指的是云霁。

  她提步跟上,边走边道:“并非是帮他,即便他拿不出赔偿,那位大夫也不会如何。”

  “我看那两人乐在其中,你何必管?”萧放刀推开屋门。

  “不知道。”她摩挲着光滑瓷盒表面,“就是觉得他遇到麻烦的时候,倒霉的总是旁人。”

  “哦?”

  “主要是怕自己倒霉。”许垂露语气幽幽,“听了你昨日的话,我觉得他若是要找我借钱,最后就会发展为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怕极了。”

  萧放刀低低笑了几声:“好,那你帮吧。我也想看看你要如何令那株草恢复如初。”

  两人已经进屋,许垂露将瓷盒放在桌上,轻手揭开了盖子。

  “宗主想看当然可以,只要莫把我视作妖邪当场诛杀就行。”

  “你若为妖魔,该是我怕你才对啊。”

  “……”

  不,哪怕世上真的有鬼,也该是它怕你。

  [宿主,您要使用永久修改了么?]

  【嗯,我打算试试。这草应该不会对完成度有影响吧?它只是一片快要枯萎的草而已。】

  [我无法给出答案,但我愿意给予最真诚的祝福。]

  许垂露提气运笔,依照那落下叶子的形状为这衰残的生命增添虚假的生机。

  萧放刀一手撑在桌角,垂首凝目,看得认真。而随着许垂露的动作,她所见的景象愈来愈模糊,那些游动的色块在她指下时浓时淡时艳时清,那段手腕挥动得笃定而熟稔,如笔走龙蛇,墨意窅然,毫无凝滞之迹。

  物弗可视,人却能顾。

  萧放刀把目光移到身侧人清晰的面孔,她眼瞳里只映着药仙草的清湛绿意,脸上没有一丝缛丽色彩,仅一片柔腻的白,较雪更莹,比霜更软,当是缟袂乍飘、含风饮露月中仙——

  不,这仙穿得比谁都暖,吃得比谁都足。

  “好了。”

  许垂露甫一抬头,险些撞上萧放刀的下巴。

  幸好她头上未插什么金银饰物,否则萧放刀的脸定要被划出道口子。

  她惊魂未定地腹诽:天下第一的反应速度就这么点吗?

  “……嗯。”

  萧放刀无甚表示,也未发出什么评价,完全没有被系统的神奇功能震撼到,甚至还不如许垂露第一次尝试修改功能来得惊讶。

  【朝露,你不行啊。】

  [?]

  【是我的金手指不够大吗,她一点都不——我为什么不看看万能的扇形图呢?】

  许垂露视线微移,发现扇形图上呈现出一片虚白,这是货真价实的平静从容的情绪。

  行,心态强者,不能不服。

  她再次检查了一下叶子的形状,盖好盒子走下楼梯。

  天色渐亮,大堂也热闹起来,许垂露耗费了一番眼力才寻到那青年,他坐在酒坛比菜盘还多的那桌,很不斯文地大口饮食。

  许垂露见他对面的云霁一头栽桌,两臂虚垂,呼吸粗沉,已经不省人事,不禁蹙眉问道:“他怎么了?”

  “喝醉了。”青年吃得欢腾,“也有可能是怕我讨债,装醉。”

  那不大可能,云霁即使装醉也是讲究形象的,他绝不会让自己的衣服像抹布一样在桌上乱蹭,这一定是真醉。

  或者……不是醉。

  “他没事吧?”许垂露放下瓷盒。

  “能有什么事?他比我高上一个头,谁能想到酒量如此不济。”青年一边嫌弃一边滑开盖子。

  他的神情在看到完整植株的一瞬凝固了。

  “你——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便是你刚才给我的。”

  难道他以为自己这么短时间内能找到一株与它一模一样的药仙草?

  “断草可再生,但……”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柔和,这为其浅棕的面庞笼上霭霭濛濛的幽柔,这股幽柔让许垂露感到一丝窒闷,好似有什么东西朦胧地隐在雾气中,只要拨开这层薄雾就能看清其真实状貌。

  “这算是恢复了吧?”她道。

  他以掌心抵合盖子,闭眼道:“当然。”

  见他未追问,许垂露也略感轻松:“那就不必和这醉鬼计较了,让堂倌把他送回屋吧。”

  “姑娘,你帮了我的忙,为了感谢你……”他说话突然变得文雅而客气,“我可以与你们同行,这一路你们若有伤病,我看诊不收诊金。”

  “……?”

  这是感谢还是推销?

  而许垂露不想拒绝,因为这一行人虽然声势浩大,武功高强者不少,却一个正经大夫都没有,不仅仅是带出来的这些,就算在绝情宗内好似也没有专司治病的门人。

  这种配置很不科学。

  但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她也不大敢问。

  “怎么了?”青年略有疑惑,似是认为自己给出的报偿十分优厚。

  许垂露干笑两声:“我们此去西雍,若与你同路倒还好说,不同路便……”

  “自然同路。像我这样的江湖人,哪能不去凑武林大会的热闹?”

  “但此事我做不了主,得问过……我的大姐才行。”

  青年抱臂而笑,眉梢扬着自信的神采:“她一定会同意的。你要记得说我姓苍,名字是苍梧。”

  苍梧?

  她再次打量眼前之人,他穿得臃肿,露出皮肤的地方并不多,斗笠、长刀、医匣、肤色……他身上有许多引人注目之处,但有一样是被深深敛藏的。

  他嗓音沙哑,笑起来却很清脆,他的表情常常过于夸张,显得纯真爽朗,而抚弄药仙草之时的忧悒与温柔却是深邃沉稳的。

  许垂露发现她被这人的表象蒙骗了数次——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曲解,不由感到几分懊恼。

  “你……”她试探道,“我应当唤你苍姑娘?”

  苍梧大笑:“你算是最短时辰看出我身份的人了,我从来没说我是男人啊。”

  许垂露似乎能理解喜欢喝酒的江湖人了。

  有些时候,酣饮一场比绵绵絮语更能陈情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