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极佛国自在天,你看此处凡人无忧,若心中不解可去求佛,我佛应声。你看修士,若是心不生邪,也是逍遥无乐,可不就是西天极乐世界么?”圣昙的语调越来越快,仿佛要将西极佛国的好一气倾泻出来,只不过不知为何,他的语调中始终存着几分压抑和沉重。

  沐灵心回头望了一眼诛邪山,脑海中回荡的仍旧是那双湛然的眼睛,她想起一个早她飞升的,曾经沉沦在罪恶之中仍旧能够保持心中无瑕的故人。但是以她的修为,一个人偷偷溜过去,八成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只能够琢磨着什么时间再将小沙弥给一道拐过去。

  “还是留在寺中清修好,外边不安定呢。”圣昙又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沐灵心权当作没听见,刚才还说西方极乐世界呢,怎么又变成不安定了?她心想着,若是自己的猜测不错,那封魔池中镇压的人是素微,那么卫真人应当也会出现在此处吧?都说蓬玄峰主座下有数名弟子,然而在她看来,只有大弟子与她是永相随的。

  满是阴翳的林子里,鬼怪和野兽在凄哀地嚎叫,其中还夹杂着一道道佛号。冲天而起的佛光化作了一个金钵,往下方猛地一扣,而那闪烁着金光的袈裟上仿佛燃烧着无尽的劫火,任何触及之物都化作烟灰笑容。

  年轻的佛修面容慈悲,眉心则是点着一抹妖冶的朱砂,为面容增加了几分昳丽。他的脚下踩踏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只不过在佛光的侵袭下,那少女渐渐地维持不住人形,化作了一只浑身沾着血的雪白色的狐狸。

  “我只借日月精华修炼,数百年来未曾伤过一人性命,为何杀我?”雪狐口吐人言,声音犹为凄厉。四面都是散落的、燃烧了一半的枯枝藤蔓,浓郁的妖气混合着血腥味被风吹向了四方。那双慈悲的眼中不见对雪狐的垂怜,年轻的僧人开口:“妖即是恶邪,需要度化。”

  “放屁!”雪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和粗俗起来,一双充满了悲惨的眼死死地瞪着年轻的僧人,似是要将他的模样记在心底。“数千年前,佛主允我妖兽座下听经,是说佛国之中众生平等!”

  年轻佛修不耐听狐狸说话了,他的眼中掠过了一抹厉色,弯下腰伸手朝着狐狸的妖丹抓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斜掠而出,打在了佛修的手上。

  “是哪位同道在此?”佛修缩了缩指尖,他抬眸望向了四方。

  卫含真是恰好路过此处的,她往那雪狐身上望了一眼,就知道这只妖兽未曾沾染杀孽。她灵智早开,已经化作了人形,若是在太古妖庭也能够成长为一方妖王,可惜她身在西极佛国。一路走来,她听说了无数西极佛国的传言,在此境是不容妖魔的,唯一一只妖便是孔雀明王,因为她曾经在佛主跟前聆经,是佛主亲封的明王,是佛主的座下弟子。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便是慈悲么?”卫含真从暗处跳了出来,一伸手便将受伤的雪狐捞到了怀中。她的身上有“宰道衡机”做掩饰,除了身上没有一丝佛修的标志,气意流转间皆是佛修的气息。

  年轻的佛修皱了皱眉头,他开口道:“妖物害人,斩妖护道,方是我辈之慈悲。”

  卫含真勾了勾唇,眼中浮现了一抹嘲弄的笑容,妖有善者,人有恶种,可偏偏多得是对此视而不见的人。她不打算在佛国开杀戒,也不想听僧人讲那些大道理。她抱着颤抖的雪狐转身就走,然而身后的杀机猛然间如潮水涨起。

  “既与妖勾结,便是恶道,该杀!”佛修的语调冷漠,双手合十,身后浮现了一尊佛陀的法相。佛陀迈步,天崩地裂,万物哀鸣。卫含真眉头紧拧着,她察觉到了一股极为微弱的邪气,眼神中闪过了一道异光,身后水潮骤然翻涌,猛然扑在了法相上,将之击灭。卫含真头也没有回,身形眨眼便在林子中消失,只余下一个面色难看的僧人眼神闪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受伤的雪狐并没有再度化人之力,爪子扒拉着卫含真的前襟,眼神中闪烁着感恩的光芒。离了那片林子,感知不到那股令人厌恶的佛气,卫含真往雪狐口中塞了一颗丹药,将她放在地上,轻笑道:“走吧,这西极佛国总有一处藏身之地的吧?”

  雪狐望着卫含真,急声道:“那僧人是极业宗的弟子,尊者早些躲起来吧,不然会被追杀。”

  卫含真漫不经心道:“是么?”

  雪狐见她一派从容,仿佛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中,顿时有些急,她咬着卫含真法衣的下摆,吱吱吱地叫了一阵,才又道:“去净明禅宗,玉菩尊者会帮你的。”

  净明禅宗?卫含真一挑眉,这个名字她也听过的,西极佛国只余下两家宗门了,一为极业宗,另一个便是只余下四个人的净明禅宗,要不是有个玉菩尊者坐镇,可能也免不了自佛国消失的命运吧。她仍旧是随意地点头,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散漫来。她不在意什么极业宗的追杀,只想寻到素微的下落。

  雪狐还以为她不知道,又道:“玉菩尊者曾经是佛门首座,原本是新任的佛主。”她张着嘴,大有卫含真不应下就不罢休之势。这只雪狐还真是心善,卫含真随意地想着,眸光不由也柔和了几分。点了点雪狐颤抖的耳朵,她这回带着几分认真的情绪,应道:“我知晓了,多谢道友。”雪狐身躯陡然一颤,像是从没有被人叫过道友一般,那双水灵灵的狐眼中充斥着浓郁的情绪,她跑走一段,仍旧是回身望着卫含真,见一道身影如青竹一般。族中的长辈凋零了许多,皆说佛世早变……除了玉菩尊者之外,这位善心的尊者,也是她想象中的救世菩提的样子。

  救下一只雪狐是卫含真随意而为之事,她并未放在心中。这一路上她并没有纵剑飞行,因为要不停地掐算素微所在的位置,只能够穿行在众生往来的城池之中。佛国与鸿蒙有所不同,只有佛,可又不是佛。

  卫含真是在第二日的时候被极业宗的佛修弟子寻上的。毕竟她没有遮掩自己的样貌、行迹,在这极业宗弟子充斥各处的佛国,被找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佛国之中,佛陀便是救世主,佛修乃是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大能和审判者。她救下了一只不曾染血的生命,而被此地的佛修视为妖鬼。经历了鸿蒙圣境之后,卫含真竟觉得西极佛国出现这等情况也不算意外。

  这些佛修大多数是玉仙修为,其中也有两三个玄仙境的,只是如今的卫含真连金仙都能够应付一二,有何惧寻常的玄仙?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一道北冥玄水骤然横亘在前方,将那高涨的佛光给拍成了碎片。这几人在极业宗中的地位应当不高,也没有护持自身或者攻伐的仙器。水潮顺势冲散了几个玉仙的储物袋,卫含真瞥见了从中落下的一张狐狸面具,眸光骤然一厉!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玄器,在鸿蒙伤不了任何修士,但是其可作为宝材回炉祭炼它物,故而能够在寻常弟子的身上看见。这面具是幻狐面,卫含真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自素微的回忆中知晓此事!她眸色发寒,周身的杀意几乎凝如实质,如一条龙盘旋在身边,她伸手将那瑟瑟发抖的佛修提起,沉声道:“此物从何而来?”佛国的佛修还没有昆仑境的修士硬气,得知没有机会之后顿时溃散逃跑,只余下那个储物袋的主人,被卫含真冰寒的视线定在了原处,周身灵力一泄,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是伽、伽蓝尊者所赐。”那佛修满脸畏惧,结结巴巴开口,额上满是细密的汗水。见卫含真的面色冷沉如水,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满是哭腔,“尊、尊者他、他自外面抓回了一个人,是、是恶堕,尊者要将她、她炼化,这些就是那人身上得来的。”到了鸿蒙之后,除了丹玉其他的东西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当初在九州身家丰厚,在鸿蒙实则什么都没有。素微可以将那些玄器炼化,再合宝材炼制另外的护身法器,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可现在法器零落,落于旁人之手!

  一股怒意勃然上冲,卫含真的面容像是霜雪,她的双眸猩红,像是两簇燃烧的艳火,她冷声道:“人在哪儿?”

  “诛、诛邪山。”

  卫含真将那佛修一甩,一道灵力打入了他的体内,眨眼便抹去了他的记忆。

  素微百罪之身,天地不容,可那又如何?她已经身作枷锁,束缚罪业。她们的事情轮不到外人去审判。佛国的修士一身气息让她感到无比厌恶,而到了这一瞬间,厌恶的气息达到了极点。她知道诛邪山的方位,曾经佛祖于此诛邪讲经,她今日就提着剑去与此世“佛陀”论道!

  诛邪山后,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暗色的林子中挪动,原本此处便环绕着邪气与阴翳,到了夜间这股邪氛更为浓郁。仿佛有一只野兽张着巨口,等待着往来的人自投罗网。明光的胆子小,先前有圣昙师兄在,他还不害怕,但是现在的沐灵心只是个修为底下的天仙啊!比他还不如呢!他哭丧着一张脸,靠着一股“想当师兄”的勇气在强撑。

  “真、真的有宝物吗?”明光瑟缩着脑袋。

  沐灵心甩了一个眼神,低声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可、可能猜、猜错了呢?”明光的声音很小,但是在这静谧的夜中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他越想越觉得害怕,周身气息一泄,顿时踩在了枯枝上,发出了一道咔擦响,明光吓得大叫起来,还好沐灵心眼疾手快,封住了他的声音。

  石碑上的“封魔池”三个字金光流淌,在暗夜中散发着神秘的气息。沐灵心额上开了一条缝隙,缓缓地现出了天眼,那错乱的鬼影和魔氛犹如实质,贴着她的面颊而过,她屏住了呼吸,寻找先前所见的那双澄澈的眼睛,可惜直到灵力支撑不住开天眼,仍旧是一无所获。难道不在此处了?还是说已经化邪了?沐灵心心中浮现了一个念头,赶紧甩甩头将它抹去。

  “找到了吗?”明光传音询问。

  沐灵心摇了摇头,正打算继续探测,忽然间感知到了一股震颤。林木颤抖,栖息在林间的鸟雀顿时惊飞,天际数道金光亮起,一个个“万字符”从上往下砸落,发出轰隆轰隆的爆响。在这一瞬间,沐灵心和明光都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然而那些金光没有一道是落在后山的。

  “竟然有人敢强闯伽蓝尊者清修之地。”明光的面上满是感慨和羡慕,他的眼神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他又道,“不会是哪方大妖吧?”现在的佛国,除了他们明净禅宗的几个,其他的佛修都是极业宗统管的,不至于干出这等事。明光能够想到的只有在佛国地域一直被驱逐的大妖了。只是他仍旧有些不明白,祖师曾经还给大妖讲道,怎么现在就翻脸无情了呢?他不懂,可师父、师兄、师姐都不肯告诉他。

  沐灵心摇了摇头道:“没有妖气。”金光将整个夜幕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她望见了天际一条滚荡着雷光的长河,双眼蓦地瞪大,片刻后她一把拉住了明光,喝道,“走!”

  强闯诛邪山的人正是卫含真,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拦在前方的十八罗汉,心中的杀意如浪潮一般宣泄出来。连那无辜的、身上不曾背负罪业的雪狐都要杀,那百罪之身的素微呢?他们会对她下手么?十八尊横亘在前方的罗汉像是一堵闪烁着金光的墙,而后藏着一座念着经文的慈悲大佛。那是佛祖讲法后显化的法相。难不成顶着个慈悲的佛面都是佛么?卫含真脚下浪涛滚滚,前方一点剑芒则是蕴含着杀机。卫含真没有耐性听和尚念经,他们有十八尊罗汉,难不成她这边就没有助力么?袖中荡出了一面小鼓,咚咚咚的鼓声响起,顿时出现十八道剑影,仗着如同白日般的剑芒朝着罗汉杀去。

  十八罗汉乃是伽蓝尊者座下的弟子,至少是玉仙修为的。他们的十八罗汉结阵,能够短时间将威能提升到玄仙乃至于金仙境界。只要一具罗汉法身不坏,便能够互相承力。卫含真冷笑了一声,显然是看破了这一点。她没法杀死罗汉,但是可以将它送入到另外的界空之中。剑芒一转,她使出了一个剑上神通——未来之障。这是从汤凛冬那处学来的,只不过汤凛冬只有一法,而她运转的水功则是北冥玄水,这神通不仅仅是一道障碍,滚荡的玄泽消磨着罗汉身上的灵机。一气将那和尚分隔到十八处,看他们如何成阵!

  “你们抓来的人呢?”卫含真淡淡地笑着,可那张被剑光照亮的面庞分明如霜似雪。罗汉双手合十,不做他言。既然如此,卫含真也不跟他们废话,神霄雷轰然落下,将那慈悲的佛打成了碎片。

  十八罗汉坚守这座山,并不肯退去。山门之前染了血,将那尊仍旧是在讲经的慈悲大佛溅得血红。然而大佛恍若不知,良久之后,才伸手金光灿然的手掌,一拂脸,像是拂落一朵盛放花。卫含真站在山门外沉着脸,佛像似是看不见她,但是她知道这座山排斥着她,这尊显化的佛像便是挡在前方的障。她心中的杀意慢慢地收敛了,这尊悬浮在上方的法相也缓缓地消失。

  沐灵心拉着明光已经跑到了山门外了,她望着卫含真道:“卫——”“道友”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一个泛着金色的酒葫芦就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为、为、为,为你个头啊!还不快跑!”坐在降魔杵上的女修一身青白色的法袍,戴着两串青白二色的佛珠。她身上还残余着酒气,一把抓住了飞回来的酒葫芦扒开塞子痛饮了一阵,她抹了抹红艳的嘴唇,再度觑着朦胧醉意的眼,望着下方愣神的沐灵心和明光。诛邪山这么大的动静,连佛祖法相都显化出来了,极业宗那边怎么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干的好事情啊?伽蓝尊者很快就会回来了。要是被他瞧见了他们在这里,就算有师尊护佑也不成了!

  沐灵心抬头望了卫含真一眼,正好与她对视,可是那双熟悉的眸子中涌动的是淡漠以及残余的杀意和怒气。沐灵心有些困惑,只是来不及询问什么,便被清蘅一把抓住扔在降魔杵上,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卫含真收回了视线,眯着眼望着诛邪山。她的心中杀意太甚,是进不了这座山的。

  那股迫切慢慢地沉寂了下去,她长舒了一口气,一闪身离开了此处。明净禅宗是么?以佛问佛,能够找到进入诛邪山的答案么?

  封魔池中。

  无数怨气在呼啸尖叫,或化为人、或化为妖,朝着被封镇在此的素微身上钻去。素微面色惨白,她抬头望着那闪烁着金光的佛门枷锁,眉头紧锁。只要有那金光符箓在,她就别想离开这满是煞气的封魔池中。

  忽然间,她仿佛感知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浑身的血液似是在烈火中燃烧沸腾起来。然而那道气息转瞬即逝,她的身躯又慢慢地变得僵硬起来。此刻的师尊应当在太古妖庭,怎么可能会过来此处?鸿蒙还有诸多要事,师祖还在扶桑,师尊要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应当只是错觉吧。素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眸光黯淡如蒙着一层寒灰。

  封魔池中都是伽蓝尊者自外捕捉的“猎物”,他们未必为恶,只因身而非人便被归为妖鬼,他们死于四处内心满是不甘,怨气呼啸,恶念沸腾,桀桀的笑声化作了刺人心的言语,时不时引诱她堕入魔道。她早成罪恶之身,落入邪道只是瞬间的时间。如她愿堕入了邪道,她将拥有强悍的力量,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出这封魔池,她……一道剑光自眉心掠出,忽地自身上斩过,杂念顿时消散不见,素微闷哼了一声,眼神变得无比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