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式微,妖魔横行,祸乱四野。不仅仅东荒如此,就连另外三地都如是,大荒无一刻处在安宁中。

  卫含真带着弟子四处流浪,遍观风土人情。直到三年后她才返回了东荒小微城。在这段时间里,追杀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而她也不怎么听到陆明珠的消息。兴许是挨不住陨落了。卫含真有些怆然和可惜,忆及过去的事情,心中又笼上一股淡淡的悲意。然而她不觉得自己有错,陆明珠生来体弱,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小微城的倒塌的城墙已经新建了,只是在那旧址上还残余着斑驳的血迹和灰烬,仿佛幽幽地诉说着过去的那段悲壮和惨烈。

  “这儿靠近师尊以前的山门了,师尊经常来这里吗?”初见时候憔悴瘦弱的豆芽菜在这三年里身量快速抽长,隐隐能见未来的几分风姿。素微跟在了卫含真的身后,微微仰着头,眉眼中满是好奇。

  卫含真摇了摇头,她对小微城一点儿都不熟。回忆起来,都是少年梦想破碎之后的惨痛。城中的百姓都是往日的幸存者,他们好像从过去脱离出来了,好像又不能忘怀过往,像一具具被人操控着喜怒哀乐的行尸走肉。

  小微城有法坛存在,代表着这一处是有人镇守的。卫含真也没有想这么快就瞧见了镇守的人——还是两个熟人。

  商皎皎脸上的天真欢喜已经荡然无存了,厉阳的眉眼多了几分凌厉,乱糟糟的胡茬则是昭显出一副落拓不羁。见到故人的欣喜并没有太多,相反的则是长久的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卫含真叹了一口气道:“好巧。”王端和叶镜心的死,将商皎皎和厉阳困死在这座城了。

  商皎皎微微地颔首,她的视线滑落到素微的身上,温声道:“这是你的徒儿啊?果真是灵秀之姿,小小年纪便已经筑基了啊。”

  卫含真勾唇笑了笑,她一点头道:“是啊。”徒弟的成长速度超出了她的预料,这份天纵之资是世间少有。

  故人碰面,终究还是要去喝一场的,让烈酒浇灌那说不清诉不明的慨然情绪。

  “自那场事情后,我跟厉阳师弟都没有再回到无稽山了,打算在这儿看着大家拼死保下来的城池。

  “无稽山那边也没有闲心管这些事情,像小微城这样的地方有太多了,他们管不过来,也不愿意去管。这样也挺好的。就让我们来担这个镇守。  ”这三年的妖兽潮不多不少,最危险的时候我跟厉阳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那时候我们反而不惧怕了,好似在那一瞬间明白了王端师兄他们的选择。我可以死,我不愧疚。我没有白活,也不会白死。可老天见怜,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三年的时间对修道人而言不算长,可能够发生的事情却又有很多。商皎皎说不尽,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尽。她叹了一口气,望着将酒碗从跟前挪开以防备弟子偷沾酒时,又是欣慰一笑。无稽山那边其实来问过他们卫含真的踪迹,毕竟在无稽山只有他们还算是有交情了。她不能理解山主的做法,自然希望卫含真能够好好地活着,现在看到她这副模样,她便放心了。

  “陆师姐在半载之前死了。”厉阳冷不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望着卫含真平静的神情,他又闷闷道,“自三年前陆师姐出事后,无稽山便将重心放在寻找天材地宝上,至于旁人的死活是不管不顾的。我很自私,我当时希望陆师姐快点解脱。兴许这样山主就能看到其他的人。

  “可事实上并没有。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你危险了。他们要杀你!”

  卫含真轻呵了一声,她眉头一挑,轻描淡写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三月,小微山的桃花开了。

  春洲鹦鹉色,流水桃花香。①

  但是整座小微城无人能够欣赏,因为那翻天覆地的妖兽狂潮再度降临小微山。它们的攻势极为猛烈,前仆后继,根本不在意自身的性命。法坛上的阵光在撞击中变得支离破碎。这等情形不是商皎皎和厉阳两个金丹期的修士能撑住的,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够往无稽山发求救飞书。

  无稽山的长老以及山主夫人秦聆出现了,却不是因为商皎皎和厉阳的飞书出现的。他们看也不看那破碎的法坛,反而转向了正在猎杀妖兽的卫含真。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刻骨的恨意,秦聆只是日复一日地想着卫含真的冷漠和无情。如果她愿意,她的女儿陆明珠也不会身死。

  消息是小微城的子民传到无稽山的。

  在厮杀中被人背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卫含真有心要对付妖兽,可她又不能任由秦聆的攻袭落在自己的身上。她不再是往日的卫含真了,当年不过才结金丹,而如今已经到了元婴三重境,只差一步就可以登上那个大荒修士仰望的境地。秦聆从来想象不到卫含真能成长到这个地步,不只是她,所有人都低估了卫含真的修为。

  秦聆一行人自然只能大败而回。

  “要知道你能如此,我等也不会往无稽山发飞书了。”商皎皎的语调无奈而又愧疚。

  卫含真轻轻一笑。秦聆的败退不会让事情彻底了结,接下来走出来的人该是陆不器了。她垂眸望着眼怀中昏睡的弟子,郑重道:“皎皎师妹,她便拜托你了。”

  商皎皎一愣,片刻后神情微变,肃声道:“你要做什么?!”

  卫含真扬眉大笑:“斩妖除魔!”她无闲暇去想陆不器的事情,这回妖兽对小微城的攻伐如此轰动,其中甚至出动了几头元婴期的大妖,她不相信背后没有力量在推动。只要那祸乱的妖魔之首死了,小微城就平安了。

  “可他们如此恶劣过分!”厉阳愤愤不平道。这话一说完,他就沉默了。因为就算他知道小微城的百姓是什么德行,他也会守在这个地方。

  “我知道。”卫含真眉眼落拓,笑容很是洒然,“我无父母,却不能教他人也无父母。”她这一辈子亲缘断绝,诸多美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她不能在梦境中留恋,也不可以在现实中浑噩沉沦。

  她有她的事情要做!

  满城的桃花飘零,像是绚烂的云霞,可染上了鲜血的色泽,怎么看都是凄哀。

  兽潮是在那久久不断绝的悲鸣中退去的,仿佛在哀悼着什么。商皎皎和厉阳察觉到一股莫名的桎梏松开了,冥冥中感知到了某些事情。他们对视一眼,又不甚确定自己的猜测,直到消息传到了小微城,那个在背后驱动妖兽作乱的魔人高手,已经被无稽山山主陆不器斩杀了!

  但是卫含真没有回来。

  醒来的素微没有见到师尊,她没有大哭大闹,只是扁着唇盯着商皎皎二人。商皎皎心中有几分罪恶,她惯来不擅长欺骗孩子,只能够吞吞吐吐地将事情说出。

  “师尊不愿意见别人无父无母成为孤儿,却选择了抛下我。”素微的眼眸很亮,可是那抹亮色中又渡着桃花的红,像是血色在双眸中汇聚。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兜中摸出了一枚铜板,勾着唇抛上抛下。可不管她怎么扔,那铜板上都会沾上一片桃花,看不清正反。

  桃花是血,而血是罪恶,这分明指示了她的前路。

  次日之后,素微失踪了,跟卫含真一样,没有任何行迹留存,仿佛她们师徒从来没有在这座小微城出现过。

  斩杀魔人得胜而归的陆不器被天下人赞颂,说他不负“山主”之称,可实际上他的状态并不好,丹田脉络间留存的雷芒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的灵力和身体,只要无法将它们驱逐出去,他的身体便会慢慢垮下去,而境界更是维持不住。这等境况下的陆不器只能够选择闭关,彻底地将无稽山的事情抛到脑后。

  妖魔暂时的平静不代表着他们最终选择了放弃,在一段时间的蛰伏之后,他们的攻势变得更为猛烈。西荒、南荒以及北荒的妖兽仿佛朝圣一般,纷纷往东荒涌来,仿佛他们的敌人从整个大荒变成了一隅。

  失去了陆不器坐镇的无稽山就像是被折断了脊梁骨。这对夫妇日复一日的消磨同样带走了门中弟子的志气,在节节败退之后,几乎所有修士都选择了折返无稽山,靠着山门前运转的大阵抵抗外来的侵犯。在他们的放弃下,不出数年,整个东荒变成了妖魔之域。

  事情没有比想象中的坏,因为比起过去的疯狂和厮杀,如今的妖兽像是有了组织和纪律。虽算不上秋毫无犯,但也比过去好上太多。但事情也没有变得更好,因为妖魔对“人”的仇视从来没有消散过。

  如果有另外三山的支援,东荒的覆灭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同为人道修士,他们在暂得一片安宁后便选择了袖手旁观。

  数年之后,一个身穿红衣的年轻女人,持着一柄红黑色的剑走上了无稽山。那层运转了千百年的阵法在一道如白虹贯日的剑光下顷刻破灭。

  她没有理会满脸惊慌的无稽山弟子,而是一步一步,带着阴郁和仇恨走向了陆不器的清修之地,将陆不器从闭关的状态中逼了出来。

  尚不能驱逐体内雷芒的陆不器境界落了太多,原本英俊的面容攀爬着如沟壑的皱纹。他浑浊的双眸望着陌生的年轻女人,不知道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红衣女子没有解释,只是用那能够斩断一切的剑光收取了陆不器的命。

  她伸出手捏住了一片飘飞的桃花,笑容艳似天魔。

  “师尊,人都是不可信的,他们是罪恶,而我要杀戮来斩断罪恶!”

  小微城外小微山,曾经被陆不器一掌夷为平地,后来又因战乱再度遭遇摧残,不再是一个适合人入内的绝境。此刻的小微山,黑色的焦土向外延伸,一片凄凉荒芜之色。然而吊诡的却是山中的一座兽骨搭成的小院、一口井,以及井边那一株如鲜血般的不败桃花。

  红衣素微已经彻底长成了,只是那精致的眉眼间蒙上了阴戾,周身气息颓丧,仿佛汇集着人世间的罪恶。她坐在了兽骨之上,闭着眼感知着此处残存的气息——这里是卫含真最后出现的地方。

  那妖兽和魔人都死了,陆不器受伤,可是她的师尊却失踪了。

  整个大荒都不见她的身影。

  她很可能已经死了,可素微不愿意去思考这种可能。

  小微山下万丈深渊。

  一只金色的镂刻着山川鸟兽、日月星辰,正不住地转动,没有泻出丝毫的气息。在这的上方,一滴金色的巨大水珠悬浮在上空,将如同胎儿一般卫含真包裹在其中。在玄渊金水的后方,则是一面水墨色的壁障,有三行篆字,分别题着“现实之反”“未来之兆”与“自我之想”这些字,此心世便以此为世基构建出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金蝉从卫含真的身上飞出,化作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金色的法盘。法盘上的日月星辰运行的速度似是快了几分,一阵摇晃后,另一个持重老成的童子也显现出身形来。

  蝉金真人鼓着腮帮子,她望了卫含真一眼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当日在斩杀那个魔人之后,卫含真被陆不器偷袭,千钧一发的时刻便是福寿蝉金锁护住了她的道体,使得她与陆不器能斗上几个来回。可最终还是败了,在匆忙间落到了深渊之下,结果撞到了这个金盘。同为真器,蝉金真人一眼就看出来,这不知道在三绝界多久的前前前辈乃是三绝界之基。

  这件类似于金盘的真器大有来头,名曰“造化”,是长观宗祖师铸造的真器,已然有万载之久。不过当初祖师离开后,并未将它带走,而是留在了这个地方。此刻望着可爱的小女童,造化童子叹了一口气道:“心世之劫还没完,就算是我也不能将她送出。”

  蝉金真人的眉毛几乎挤成了一堆,她哼了一声便回到卫含真体内,只留下一句:“那将她送回心世中。”小主子怎么可能连心世之劫都渡不过?!

  在半梦半醒间,卫含真隐约听到了对话之声,可当她睁开了双眼之后,似乎世界都静止了,在在这个地域,她寻找不到丝毫的熟悉之感。体内的灵力运转,找不到受伤的痕迹,反倒是更近一层楼,她茫然地四面张望,过去的画面再度在脑海中上演。

  魔人、陆不器……素微……小微山……最后怎么样了?!半刻钟后,卫含真的心绪终于是平静了下来,她眸光闪了闪,循着有人烟的方向遁去。然而天时改易,人道式微,妖魔横行,所见的城池都成为妖魔手中物,几乎不见一个修道士!

  卫含真面色陡然一变,她这一昏睡,竟过了多年!

  无稽山被妖魔踏平,小微城不复过去模样。商皎皎和厉阳会带着素微……去哪里?

  轰隆一声爆响,在漫天水潮中,一道锐利无匹的剑光悍然斩向了蓬玄峰的某一座峰头,下一瞬间便要天崩地裂!然而剑光又是一转,在腾跃间自有化无,剑光倏然一隐。山峰上草木纹丝不动,那股能够撕裂天地的骇然景象仿佛是一个幻象。

  在对面的峰头,素微的一袭白衣在那缥缈的云雾间缓缓地显现了出来,一道剑光没入了她的眉心。数十载打磨功力,她如今已经正式步入了二重境之中!剑上的威能比往日更甚,然而蛰伏在识海中的罪种却莫名的活跃起来,这使得她不得不费劲用剑意和混沌天章镇压。

  这些年魔宗还是一副老样子,斗争虽然激烈,但没有更进一步化为更大的灾难。反倒是那真始派开始活跃起来,短短的时间便九州知名。在这真始派中,有一位长老是从魔宗出来的,名唤辛奎,他的弟子便是被赵平岳斩了的,他又尤为护短记仇,致使两派之间风波争斗不断。

  也不知师妹那边怎么样了。素微暗叹了一口气,她正准备回到蓬玄峰正殿,忽然间听到了一声悠悠的钟磬声响。那声音起先还是十分平稳的,可慢慢地变得高亢起来,宛如海潮推动,在长观宗上方一波又一波往外扩散去!与此同时,长观宗上上下下的钟声俱是相应!

  素微神情陡然一变,她愕然地望着长观殿方向。只见那处的天撕开了一个裂口,清气氤氲,云波渺渺流转。仙乐不绝于耳,云鹤起飞,好一派仙家气象!在这片光彩迷离的盛景中,一个身着羽衣的少年道人踩踏着莲台飞起,直没入天际!整个长观宗上下,只听得弟子的齐声高喊:“恭喜卓真人飞升!”

  九州第一人,坐镇长观宗的太上长老卓廷取终究是踏出了那一处,飞升而去。对于低辈弟子来说,这是一件振奋人心的消息,各弟子与有荣焉,然而长观殿的长老乃至于三峰的主事人,神情都不由沉重起来。卓长老飞升而去,意味着长观宗少了一大战力的坐镇,而九州鼎又不在山门之中,别看长观宗如今声名显赫,可实则是处于风雨飘摇中了!

  恒青派。

  卓廷取的飞升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九州各处了,身为长观下宗的恒青派自然也是一派欣喜。因真始派不断骚扰的事情,如今蓬玄峰两个弟子都在此处坐镇,恒青派掌门常道源便匆匆忙忙包了一堆东西,前去祝贺。

  虽然说常道源已经是一派掌门了,可他到底是小宗出身,自己修为和资质都不如何,当初又不被师长喜欢,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小家子气。玉言看不上他,见他行礼也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不搭理。

  甘如英却是眉目温和,客气地与常道源见礼。入了宗门已经数十年了,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不懂的修道士,身为三峰真传,她身上的担子极重,自然也知道卓廷取飞升后会带来什么。但这只是自身的苦,不能与外人道的。见了常道源,还是得摆出一副欣喜的模样。不过她也不想在飞升的消息上多说什么,以他们的功行远远没有达到那个层次,只是浪费时间和乱道心罢了。她的心思一转,便询问道:“与真始派那边沟通的如何了?”

  常道源笑容顿时一僵,片刻后为难道:“那边还是坚持要我交出赵师弟。”其实对赵平岳他也是十分埋怨的,如今的恒青派境况不好,他还非要招惹出一大堆的事情来,总不能回回都靠长观宗解决吧?这传出去也会被人瞧不起,那往后哪里来的弟子愿意加入他们的山门?

  “欺人太甚!”玉言冷笑了一声道,“我玄门弟子斩他一个魔头怎么了?真要有什么只管来吧!法坛不是已经筑起了么?别龟缩着,那边要是敢来,直接杀过去!”

  常道源闻言只是苦哈哈地笑着。

  上宗虽然来人了,可并不会直接卷入事件中,毕竟长观宗一主动,那真始派的真传弟子乃至于魔宗都动了,这局面还了得?说是坐镇,其实也是帮忙震慑一二罢了。不过要是真始派的弟子当真打入了山门,她们倒是可以出手帮衬。玉言虽然知道这点,可心中还是十分烦闷,看常道源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十分不畅快。就她看来,这常道源胆气还不如那赵平岳呢?!

  “三师姐!”甘如英无奈地望了玉言一眼。与其说是关心恒青派,倒不如说她们是来打探真始派的。在两派之间的摩擦中,一点点地了解这个陌生的、陡然出现的宗门。不过真始派那边,出面的始终是辛奎的人,那位掌门以及其嫡传后辈,从未现出过身形。“往日怎么,现在还是怎么,僵着就是了。”甘如英缓缓地开口道。

  那位殿主飞升了,她们这些弟子行事更应该审慎才是!

  就整个九州的形势来看,恒青派和真始派弟子之间的纠葛无疑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然而就在卓廷取飞升后不久,恒青派所在之地地气涌动,灵机沸腾,竟是生诞出一条滚滚的灵脉来!

  作者有话说:

  ①庾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