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季怜星待在喻梦家的第三天。
晚上十点。
“你以后怎么打算呢？”喻梦坐在梳妆镜前涂抹眼霜, 镜子里反射出她的样子，她的身后是一张床。
季怜星正窝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发呆。
“下午收到了新的offer, 张名岳老婆给的。”
喻梦转过身, 目光里有赞赏, “她是真的很欣赏你啊, 考虑考虑？”
季怜星却沉默了。
她和罗容是下午在电话里谈的，罗容说如果愿意可以去她公司上班, 职业和先前没太大区别, 但工资更高, 晋升空间也更大。
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季怜星却提不起兴趣，不知道是不是失恋后遗症, 最近几天都在喻梦家, 哪儿也没去，就睡觉，就发呆。
最重要的是, 莫名其妙的，她感到很迷茫。
“喻梦。”
“嗯？”
“我不想待在这座城市了。”
喻梦手上动作一滞，从镜面看向季怜星, 她在发呆，表情和语气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的。
“那你想去哪里呢？”
“除了这座城市，哪里都可以。”季怜星翻了个身，目光有些空洞, 喃喃道：“如果不离开这里, 我会觉得自己被束缚了, 我不想和她待在同一个地方。”
“你考虑清楚了吗？”喻梦转过身看向季怜星从职业发展的角度来看, 待在A市是最佳的选择，这里机会多，竞争力强，年轻人的工作能力能有很大的提升。
“想清楚了。”她从被窝里钻出来，露出纤瘦的肩膀，原本人就瘦，这么几天没吃饭，感觉更瘦了，“我去别的城市一样的工作，赚钱，把她的钱还了，到时候你替我拿给她。”
喻梦听得心疼，分手过后还想着还债。
“赶紧的，钻被窝里去，我看不得你那小身板，明天你丫的再不吃饭，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季怜星点头，“知道了。”
喻梦长叹一口气，“去别的城市，你会习惯么？”她心想这未免也太孤独了吧，一个原本就没有归属感的人，好不容易对一座城市刚刚熟悉了些，紧接着又要去另一座陌生的城市，然后选择独自一人漂流。
季怜星重新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都是生活，反正待了这么多年了，也该腻了，去别的地方试试，看能不能有新发展吧。”
她给了自己一个期限，三天之后，再难过也要振作起来，离开这座城市，去重新找工作，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养活自己。
“季怜星啊。”喻梦就那么看着她，千言万语停在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行，你要干嘛我都支持你。”
夜深人静，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喻梦上班族，平常上班累到不行，基本上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季怜星躺在她身边，又是一个不眠夜。盯着漆黑如墨的天花板发呆，世界一片宁静。
不可避免的，江曙又钻进季怜星的脑袋里，这几天只要想起她，心里就会堵得慌，季怜星觉得自己被下了诅咒，一边抵触着，一边脑海里还是会有江曙的影子。
那种感觉和思念不太一样，与其说是一遍一遍的记起，不如说是在这一遍又一遍中选择忘记。
可是，能真的忘记么？江曙的样子，她的触碰，她的声音，以及那些缠l绵l悱恻的夜晚，属于她们之间的那些秘密......
季怜星转过身，眼泪止不住从眼眶滑落，最终在悲伤和疲惫中睡去......
清晨，喻梦大清早起床上班。
季怜星躺在床上，她已经辞职，不需要去上班。这段日子是难得的能睡到自然醒的时刻，可她睡眠却不太好，有时候喻梦还没醒她就醒了，为了不打扰到喻梦 睡觉，季怜星通常也是躺在床上发呆。
“早餐你吃什么？”喻梦穿衣服的时候问季怜星。
“我自己搞定，别担心。”
“别又不吃。”喻梦对她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知道啦，我这就起床出去觅食。”季怜星从床上起来，随便穿了一件大衣，今天是她近几天来出门的第一天，外面的天雾蒙蒙的。
冬天的早晨是最冷的，喻梦的房子租在离城中心远的地方，周边几乎都是老小区。老小区周围虽然没有市中心繁华，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吃的东西很多，大部分味道还很地道。
季怜星没什么食欲，但肚子还是要填饱的，她走进一家面馆，点了小碗的牛肉面，这家店的生意很好，大清早几乎已经满桌，老板站在一个大锅旁，里面煮的全都是面条，老板娘在一旁拿着一排的碗忙着打料。
季怜星坐在靠墙的桌子上，摸出手机，点开罗容的微信，思索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消息发了出去：罗总，谢谢你的好意，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别的城市发展。
消息发出去后，季怜星长长呼了口气，好像最后的担子也卸下了，她可以完完全全没有负担地离开这座城市。可下一秒脑袋里浮现出某个人的影子，倏然间又有点悲伤。
季怜星晃了晃脑袋，不要再想她了，走吧，离开就好。
早餐过后，从面馆出来，天空飘起的小雨，城市上空乌压压的。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来电显示的归属地是洛尔县。
季怜星点了接听。
“喂！”电话那头一个大妈在吼麦，用着家乡话道：“你是季小胖咩？”
季怜星愣了下，这声音真的好熟悉，好像村里的那个......芳婶？
“我是。”季怜星切换成家乡口音，“你是芳婶咩？”
“对头！哎呀！你还记得我嗦！我搞快点回来，有个好消息！”
季怜星这边相当懵逼，不知道从来不联系的芳婶能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
见季怜星沉默，芳婶又吼道：“搞快点回来哟，你屋头的房子要拆迁了！”
洛尔县要拆迁了吗？季怜星第一反应是她没有房子，她家的房子早在母亲生病的时候卖了，倒是大伯家的房子还在。
“搞快点回来哈，你大伯屋头的房子全部都是你的，你个崽崽真的赚翻了！”芳婶那边匆匆忙忙挂了电话，留下季怜星站在原地发愣，消息来得太突然，完全没处理过来。
难道这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么？
季怜星提了一口气，浑身沉死的血液开始加速流窜，她不知道拆迁那边是怎么运行的，所以还真的得回一趟洛尔县才行，她赶回喻梦家，拿上身份证买了一张最快的高铁票，时程为两个小时。
很奇怪，坐在高铁上时，季怜星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心头感慨万千。她记得上一次离开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可现在还是回来了。
走出高铁站，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洛尔县已经发生了大变化，之前的小面馆和菜市场都被推倒，施工队已经开始在废墟中打地基，周边好几条路已经开始翻新，整个小县城好比一个正在重返年轻的老人。
走在路上，季怜星发现遇到的青壮年比上次多了，大家好像都是跑回来办事的，看样子真的是要搞大拆迁。
季怜星打车前往飞前村，依旧是坐的老三轮，只是这次是电动的而非脚踏。季怜星心想，这次再也不用担心三轮车师傅上坡太费劲了么？
三轮车停在飞前村门口，季怜星刚下车，脑袋一抬便看到村子门口拉着一块横幅：拆改美好家园，合理赔合理算，拆迁共造和谐，优化环境发展。
村口的大妈大爷正乐呵呵的摆道什么，在季怜星下车那一刻，芳婶眼尖立马看到了她，人群中爆发出她尖锐的声音：“季小胖回来咯！搞快点，搞快点过来，崽崽！”
一大堆叔叔阿姨，季怜星有点尴尬，可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大家在商议钱款和土地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季怜星听得脑袋发晕，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村里走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满脸欢喜道：“走走，通知我们去拆迁办咯。”
大伙儿人挤人，一股脑往拆迁办的方向走，季怜星往村里看了眼，却没发现汪孝丽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季斯宇的事伤透了心，除了那天晚上打电话告诉她季斯宇的事，两人基本上已经断了联系。
前往拆迁办的路上，芳婶拉着季怜星拉东家长西家短，芳婶特爱八卦，嘴巴像机关槍一样突突突直射，季怜星半听半敷衍，满脑子都在想汪孝丽干嘛不来，这种和钱沾了关系的东西，她能不来吗？
“小胖，有件事啊，芳婶还是决定跟你说。”芳婶挽着季怜星的胳膊，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我一直觉得哈，那件事汪孝丽做得真的不对！”
“啥子事？”
“当初你大伯，在屋头痛成那个样子，她都不把人家送到医院去，哪里像话嘛？”
季怜星脚下步子停了下来，满脸惶恐地盯着芳婶。
“你说什么？我大伯之前不是一直在医院吗？”
“啊，刚开始是在医院嘛，后面直接送回来了，你大伯在家趟了一个月才离世的啊。”
一个月？刹那间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季怜星的心脏，和她原本知道的信息出入太大，她记得大伯去世前的一个月江曙就转了25万的账，当时为了避免季斯宇用掉那份钱，还专门打在了大伯的卡里，由汪孝丽保管。
那时候汪孝丽口口声声说这钱一定会用在大伯身上，而且每天在医院的视频也发到了季怜星的手机上，所以这在家待了一个月又是怎么回事呢？
“季崽，你婶子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你看这村里大家伙都知道，但他们不说，不介入别人的家务事是好的。但我想着吧，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姑娘啊，有些亏不能再吃了，知道不？”芳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季怜星的肩膀，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季怜星心里蓦地堵得慌，想起了大伯临终前说的话，“那句不要心软”此刻是多么的应景，所以他留下的东西是房产么？“不要心软”的意思是不要分给汪孝丽么？
难怪要拆迁了这事都是由芳婶打的电话，汪孝丽明明知情却不告知，看来她是心有不甘，且心里有鬼。
走了一会儿，一群人到拆迁办门口，门口涌满了人，堵得水泄不通，大伙儿太兴奋，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工作人员有些无奈。
“放心，大家都放心，该赔的我们一定赔到位，只要你们签字，咱们的款项会准时到账，具体公示在旁边，大家先去看清楚，有问题再来找我们。”可他这话压根不起作用，大伙儿还是你一句我一句，要他口头解释，不看文件。
季怜星转过身，到门口的贴示，上面写了本村每个人该赔面积是多少，以及每个平米该赔的钱，季怜星在一串名字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名单上的信息是：季怜星，原土地面积（含院子）200平，每平单价补偿10000，大于150平小于250平的房产该赔房产数：2，面积120㎡。
季怜星站在原地，花了两秒钟计算了一下金额，她将得到两百万的赔偿款附加两套房，按照当地的房价全部套现的话，到手总共应该能有400万元。
身旁是村民的吵闹声，季怜星站在原地，心情不同往常，突然有点想哭，这是大伯留给她的钱，大伯去世的时候说，希望她健康快乐，大伯还说，不要心软。
她想大伯的意思是，让她拿着钱重新去过自己的生活。
“诶诶诶，你们听懂没有？谁签字啦？谁签字啊？”人群中，张五叔嚷嚷道。
虽然款项已经很明确，所有人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这是动辄上百万的东西。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在等一个能够带头做决定的人。
“我签。”人群中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季怜星走出来，到工作人员面前坐下，“你好，我想看一下合同。”
工作人员十分配合，年轻人嘛，好沟通些。
“这是咱们的合同，房子是在你签字之后就拆，拆迁款是在45个工作日内到账，咱们这里处理很快的，一般十五天就到了。至于房子，要等安置房建好了之后才能给你。”工作人员把合同递给季怜星，又添了句：“咱们国家现在的补贴政策很到位的，你看看呢。”
季怜星浏览了一遍合同，手里拿着签字笔，还是犹豫了一下。
她看着合同上，如果她此刻签下自己的名字，那就会得到一笔巨款。
那瞬间忽然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了那天大伯去世的时候的场景，他拉着她的手，让她不要哭，他告诉她，他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大伯咽气那瞬间，他应该是有句话没说，但季怜星听懂了。
他应该是想说，好好生活。
不论过去的生活有多艰辛，不论命运以何种方式扼住她的喉咙，那些不公的残忍的令人痛彻心扉的，都将成为昨天，黑夜漫长，但白昼总归会来。
好像周围的声音都消散了，大伯好像就站在她身旁，还有妈妈，爸爸，他们告诉她，会永远与她同在，无论在天涯海角她都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季怜星捏着笔，最终还是签下自己的名字，在写完“星”字的最后一笔时，她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
好像这不是一份赔偿合同，这是像是一场告别昨日的仪式。
自季怜星签字后，这个村里唯一的“高材生”都签了，其他人像是吃了一粒定心丸，陆陆续续也跟着签字。
季怜星退出人群，往门外走。站在门口，她抬头看天，洛尔县今天的太阳很大，和A市不一样，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冬天似的，或者说，在这里，冬天的太阳是温暖的。
她眯着眼，天空的太阳晕出一层金灿灿的光圈，暖意从千里之外照耀过来，燃烧着她冰凉又苍白的脸颊。
她低头，有一条短促的阶梯。
踏下第一层阶梯，她已决定不分一毛钱给汪孝丽。
踏下第二层阶梯，她决定拿到拆迁款就毅然离开。
踏下第三层阶梯，她决定自此之后再也不回这里。
眼前是一片明朗天空，身后是他们的欢声笑语。
把那些老的旧的荒芜的房子都推掉吧，最好是推掉院子里的那株宝石花，砸碎那个花盆，放土壤自由。
是对昨天说再见了，留着明日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