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零柒觉得很不舒服。

  如果人的器官都可以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 可以成为换取晋升机会的积分,一切论斤称两,那身为人的尊严何在?

  但她此刻只是在心中想一想, 作为曾经的宗教领袖, 她清楚地知道这种崇拜的影响力, 和破坏力。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 询问男人:“我进来之前的时候, 遇见一个宣传员,她好像没有认出我不是合法住民, 所以, 只要我表现得和其他人都一样,那么他们是发现不了我不是社员?”

  他点了点头:“他们分辨不了我们,但我们可以分辨他们。

  你接近一个人,不需要多久,能感受得出来他到底是合法住民还是非法住民。”

  他们正在交谈,屋外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陆零柒瞳孔陡然收缩,下意识从门缝里往外看。

  一具黑色的身体从高空中疾速落下,“嘭”一声巨响, 砸落在地上。紧随其后, 各个楼房里跑出来好多人, 翘首以待, 拼命伸长自己的手,□□发出撞击挤压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 无数只人手围绕着他, 血液都被瓶子收集起来,毛发、内脏被急哄哄地拆卸下来, 他们在试图将他的身体拆分开一个一个零件,好贡献给他们无形的神。

  男人见怪不怪说:“每次汇报时间结束后,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挠挠头皮,头发油的不行,粘成一条一条,“我白天上街的时候,听他们说那些死人、嗯,不再纯粹。他们说他不够纯粹。”

  陆零柒扒在门缝上,想了想,堂而皇之走了出去,她要联络她的同伴。

  ……

  李雪今年二十岁。

  她是土生土长的文森城本地人,同样,她是一名光荣的合作社社员,现在的工作是一名幼教。

  幼教的工作奖励积分很低,但教师工作有一个好处,她可以在教学的时候自由说话。

  她的主要工作不仅仅是陪孩子玩耍,同样,她要教会孩子们阅读文森城真善美合作社的社员守则。

  她的上级,一个社团骨干,戴着眼镜,总是一副觉悟很高的模样,喜欢慢吞吞地讲话,字与字之间的停顿很长:“要~从小培养这方面意识,要~大人们言、传、身、教。”

  李雪坐的笔直,尽管困倦几乎快要淹没她的神智,但她不能闭上眼睛,必须装作出很认真倾听的样子。

  她微微点头,好似在附和他的观点,再保持得体的微笑,偶尔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一两笔。

  她记得小时候,大概是刚上小学的年纪,那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她可以疯玩大笑尖叫。

  偶尔想想小孩子的胡闹也不是全然令人憎恶恐怖的,但现在孩子,降生下来,学会来的第一个词通常不是“妈妈”,保育员们,会带着他们一起读《纪律手册》。

  虽然很多人不说话,但其实这方面的约束条件并不严苛,因为并不是所有登记的社员都上交了声带,李雪就属于少数没有上交声带的社员。一开始带头上交的只是一些贪得无厌的人,毕竟声带能有一点积分,一点积分能让他们换一个大点的房子或者一辆好车,能让他们比其他平均分配财产的居民过得更好一点。

  上交声带的人大多不止交了声带,还有另外一些他们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

  比如毛发,比如一个肾脏,既然人只有一个肾脏都能活着,那他们为什么不拿它换取一个比较舒坦的生活?

  一点积分作用多着呢,比如可以免去一年的劳动,也可以让他的级别比其他社员高一点。

  李雪下班的时候,揉了揉自己笑得快僵硬的脸,等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她在办公桌上收拾背包,几个年长的同事回头看了她一眼,客气地朝她笑了笑,手机发出机翻的冰冷电子音:“小雪,我们先走了。你路上小心。”

  李雪也笑了笑,朝他们挥挥手。

  李雪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临近签到,如果没有及时签到,她第二天会被无数领导约出去谈话,解释这次没有及时汇报的原因,可能还要写一份很长的报告,很麻烦。

  她在公交站台上等车,在麻木的女性播报声中上车,然后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

  公交车停下来,寒夜突然降临,李雪打了一个冷颤,她早有准备地将围巾围在脖子上取暖。

  这条路上她走了成百上千遍,整齐的小区楼房,特别适合强迫症观赏。

  旁边的餐馆仍在营业,闪烁着灯牌,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人间烟火气息十足。

  快到她所在楼房的时候,李雪余光看见背后黑黢黢的小花园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

  大概……是错觉、吧?

  她把下巴窝进围巾里,加快了脚步。

  走了几步,她猛地回头。撞见一张蜡黄木然的中年女人脸,女人疑惑地看着李雪,同步传声的机翻音响起来:“怎么了?”

  李雪朝她努力笑了笑,扭回头,觉得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

  文森城的犯罪率极低,更是有百分百的抓捕成功率。没有一个罪犯能够逃脱正义的制裁。

  为了防止在汇报时间被后面的中年人女人说闲话,李雪强忍着再次回头的冲动。

  她老觉得有人在偷偷跟踪,但这个念头又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怎么会有人不去签到,反而跑来跟踪人?

  除非那些非法住民。

  非法住民对李雪来说是一个忽远忽近的概念。

  他们会在每周的一次集会见到对非法住民的批判。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非法住民一直被报纸、被电视台、被各种各样学者领袖唾沫横飞地痛斥,他们的异端思想被反反复复拿出来嘲讽到底有多可笑。他们被认为是城市的渣滓、垃圾、破坏物!

  但奇怪的是,李雪现实中从没有亲眼见过一个非法住民,可总有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他们蛊惑,然后违背社员守则,成为城市的蛀虫!

  她握着钥匙,对门的邻居打开门,看她仍在有些神色慌张地开锁,目光“唰”一下投在她的身上。李雪头发几乎炸开,生怕他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赶紧把门打开,然后把大门轻轻捎上。

  签完到再汇报,汇报完,今天就可以结束了。

  “奇怪,你们行动都这么统一吗?”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李雪拧着脖子,紧张得一下子失语,瞳孔放大,瘫软在墙上,脸上血色全无。

  不是机翻音。

  而是切切实实,从喉口深处,通过大脑指挥,声带挤压震动,最后形成的声音。

  透着一股鲜活的人味儿。

  坐在沙发的女人起身。她看上去寻常女性要高许多,穿着黑色的常服,薄唇,眉眼细长,眼神锐利得像是经历过战场血腥厮杀的士兵。

  李雪灵魂出窍,依靠着墙壁,手里捏着的手提包“啪嗒”落在地板上。

  “外面不是有声音通知你们进行签到吗?”

  女人声音低沉,指了指客厅另一端的房间,房门敞开着,窗口边伸延出一个小台子,一张纸静静躺在上面。

  李雪回过神,外面的倒数声像是催命的音符,让她无措得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径直跑到窗口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窗户打开,将签到纸扔到外面。

  飘飘洒洒的纸张,被风卷过,陌生女人谨慎地藏在阴影处观察着外界。

  外面飘来飘去的雪白纸张,被轻轻推动着,朝遥远的方向飘去。

  “计时结束。”

  “下面开始日常汇报。”

  李雪紧张地往后瞄了一眼入侵者,脑门急得全是汗。

  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生命力怒张、脸部轮廓坚硬得要把她眼睛刺伤一样,眼睛蕴含着蓬勃灼烧的生气,小臂的肌肉线条深刻又清晰,钢铁铸成似的,能打倒十个她。

  她在思考对策,但惊恐几乎吞噬了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在她的小时候,着急的时候就不自觉地会变成这样,跟人吵架都会被气得说不出来,丧失所有应对能力。

  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重新打开窗户,用属于自己的声音轻轻对着风说:

  “今天,我先到办公室,遇见了中班的老师陈霞,我和她聊了几句最近班上孩子的情况。”

  “然后,我回办公室又冲了一杯奶茶,就是那种超市里非常常见的牌子,叫甜蜜味道,红豆口味,喝完奶茶,顺便写了今天的工作计划。”

  “……”

  她絮絮叨叨讲着,似乎要将今天所有的琐事全部仔细讲完,直到她的叙述挪到晚上下班后时,李雪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停顿。

  她咳了两声,仿佛要掩饰这种停顿,目光再次盯着玻璃窗上暗淡的投影,气息危险的女人就躲在她的房间墙角。

  如果、如果她此刻对着风儿讲这个女人的突然出现、她、她说不定会得救。

  李雪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女人的出现、让她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原本循规蹈矩的生活,突然间诞生了危险性。

  入侵者能够自由地说话!而她没有袖标!

  她的身份太明显了。她一定是非法住民!是应该被清理的城市垃圾!

  这些念头几乎不可遏制地从她脑子里涌出来,霸占住她所有可以思考的空间。

  如果自己隐瞒这一段经历、对着那些风儿,她会是什么下场、她几乎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她会不再纯粹。

  她会像她幼时的朋友,约定一起长大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消失了。

  连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抹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把她给忘记了,仿佛她从未、从未!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

  她看了一眼时间,快满十分钟了。

  李雪沉默下来。

  沉默的同时,她有瞬间的懊悔和仓皇,无数忏悔的话准备从她的喉口流露出来。

  但她只是维持着一个呆呆的、静止的、僵硬的站立姿势,唯一做的事情只是闭上了眼睛。

  嘭、嘭、嘭!

  几声巨响。

  是人体砸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外面的迅速传来了兴奋的、纷乱的脚步声。

  李雪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安然待在原地的自己,出窍的灵魂似乎仍在体外飘荡。她怔怔地将窗户关上,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番外写完啦!符合条件的可以私戳我。

  万年总攻的云凌、风云、Maybe、拾一、北极熊、伏生_落墨、拉普兰德官方女友、17585794、Stanza_Tiu、咸鱼、轩辕沧溟的打赏!

  呜呜呜多了不少读者,谢谢顾老师的推文,论有一个大神基友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