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是纪岷疆名下的产业, 提了个醉玉颓山的风雅名字,但内里却是浑身铜臭味的人往来谈生意,一杯茶一盘棋下去, 再一起身, 会议合同就签了, 而后接踵而来的就是重工业的猖獗以及高科技新产品的问世。

  纪岷疆今天来茶馆是代替政府跟谢臣达成一场协商,谢臣是贫民窟的领导者,那场未遂的爆破案他逃离现场并未留下证据, 无法对他进行强制逮捕,但那批反抗军被关押了, 贫民窟的人白日里会游街示众,因为过几日有外交大会,所以政府无法将他们击毙而选择了温和的劝阻。

  无果, 换来的是贫民极为难听的谩骂和子弹。

  若是到外交大会那天观音城还这个样子,怕是要被看笑话了……笑话还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合作与资金产业链会出问题。

  城主无奈之下寻求纪岷疆的帮助,他认为纪岷疆的无情狠厉绝对可以说服谢臣和贫民窟的人在那一天停止叛乱,纪岷疆本想拒绝,可他转念一想,谢臣?

  挺好, 今天来顺便把人悄无声息杀了埋进不周山好了。

  纪岷疆试图杀死一切贪图他伴侣的男人。

  一上三楼,穿旗袍的漂亮女人就毕恭毕敬将他以及他的部下迎出, 木质镂空雕花的电梯门一开, 纪岷疆就闻到了自家伴侣的味道。

  他抬手让部下在此停留, 自己嗅了嗅, 找到了喻南桥所在的厢房, 和春璟一样是未经允许闯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来,那天因为易感期在喻南桥面前撒娇大哭对他而言简直是酷刑,一想起来就觉得脸都丢没了。

  他从喻南桥床上醒来时想着这几天都不来见喻南桥,可才过一天,今天上来一闻到喻南桥的味道,他脑袋一热就跟进来了,本来还想面无表情一顿冷酷让喻南桥知道他不是撒娇爱哭鬼,而是个智力超群的成熟男人的。

  一进屋,便听见了弹琵琶的声音,弹的是《春江花月夜》,一首传统大套文曲,失传已久,也就喻家这个百年音乐世家还会弹奏,可惜喻家破产后就倒台成了笑话。

  眼下喻家这位落魄贵公子已经弹到了花影层台这一段。

  纪岷疆站在竹帘子外,单手插兜,就这么看着竹帘子上被日光映照而出的俊秀身影。

  喻南桥似是坐在木质长椅上,那截窄腰的弧度极为诱惑地晃在眼前,宽松袍子的裙摆落了地,仅仅隔了层纤薄的帘,就这么无辜地随主人脚尖微动而晃出了薄清的影。

  十指修长如玉,琵琶音又细又婉转,纪岷疆不懂乐曲,但也被这手出尘绝艳的琵琶技艺所震撼,还伴随着早已失传的旧时代一腔吴侬软语,低低地从唇间唱出,柔和清雅的月夜春江似在眼前,似有水中花影随着低冷清丽的唱音而摇曳。

  他抬指拨开帘子,薄暖春光之下是片浓郁如金的竹林,那片竹林高耸入云,竹叶上的金潋滟而上,盖了点喻南桥冷白的面颊,连带浓黑的睫都落了金。

  曲终收拨,琵琶弦被划出悠长清音。

  “您怎么来了?”喻南桥狐狸眼尾那抹红晕了晕,他余光一瞥,把琵琶抱在怀里。

  他还是坐在椅子上,并未正首,瞥了纪岷疆一眼便收回。

  纪岷疆这个视角里,喻南桥是侧着脸的,水墨画般冷淡,可唇色是红的,病气散了散,青色袍子衬得肤色愈发白,佛珠余下是手背上细长的淡青血管。

  “路过,看看你。”纪岷疆还记得那晚这双手抚上他脸颊时带来的暖意,近乎让他神经颤栗,他无比贪念这个滋味。

  可喻南桥今天没摸他,他手里抱着个红木琵琶,纪岷疆觉得这样不好,这样腾不出手来。

  于是纪岷疆说:“琵琶拿着沉不沉?我帮你放进屋里。”

  喻南桥温顺地把琵琶递给他,他转身帘子一掀,扔在了美人榻上,再一转身回到屋外台子,他想着喻南桥此刻双手没东西了,于是可以摸摸他的脸了吧。

  他喜欢喻南桥摸他的脸。

  “嗷呜。”

  一声从喻南桥袖子里发出的猫叫让纪岷疆沉了脸,于是纪岷疆眼睁睁看这只小东西从袖子里钻出来,舒展开身体求喻南桥摸它。

  喻南桥垂眼,带了点罕见的笑意去摸怀里像猫但有着鳄鱼尾巴的黑色幼崽。

  他把幼崽放在大腿上,小家伙被日光晒着又被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简直舒服极了,于是四只爪爪在喻南桥大腿上踩起了奶。

  纪岷疆在喻南桥看不见的地方,自己那双浓金色狠戾的眼珠已经死死盯住了喻南桥怀里那只幼崽。

  幼崽长得像猫,只是毛发更浓密,乌黑中还带了点鎏金色,整体大约有十厘米,乌溜溜的金色猫眼中央有道红色的、像玫瑰花瓣的胎记。

  纪岷疆被抢先一步了,但他不言语,他长腿向前迈了迈,扯开喻南桥对面那个长椅,坐了上去,他平日里多坐皮质沙发,胳膊可以肆无忌惮地搭着,他喜欢这样傲慢地去蔑视对方,因为主动权永远在他手中,所以旁人也会忌惮他的傲慢。

  可面对喻南桥不行,他不经吓。

  “纪先生,谢谢您送给我的玫瑰花,我很喜欢。”喻南桥抬眼,“我还以为您不会再见我了呢,毕竟那晚……”

  他笑意抵住唇,狐狸眼里有点意味不明的光。

  “是我的错。”纪岷疆扯了扯西装领带,他把外套脱掉,黑色v领马甲下胸肌悍戾,长眉又黑又重,俊美的皮子被他这样阴沉的模样搞得像犯罪者一般可怖,“那晚,我欺负了你,对不起,你的大腿还——”

  喻南桥轻声打断了他,“您不是有事么?还留在这里,会不会耽误?”

  纪岷疆正欲开口,可屋内传来了脚步声,和纪岷疆方才的举动一样,只是纪岷疆方才是自己掀开的帘子,而这回却是喻南桥亲自去掀的。

  纪岷疆无比嫉妒这种区别对待。

  “小璟,请你别吵醒它。”

  “我就吵我就吵我就——”

  纪岷疆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忍无可忍。

  他看着春璟学着他易感期那晚的撒娇哭泣,觉得无比厌烦,又有点害怕,他这么恶劣的人原来也会害怕,害怕喻南桥会为这样的撒娇再度妥协。

  “滚,要哭去别的地方哭,别在这丢人。”于是纪岷疆把枪支压在茶桌上,凶狠警告春璟。

  春璟既是慈悲殿的核心犯罪者,也是他纪岷疆生化公司的首席科研家,受纪岷疆控制。

  春璟看见他时眼里闪过不情愿,但还是瘪着嘴不吭声了,他进屋里找了个坐垫,抱在怀里回到台子,左边是喻南桥,右边是纪岷疆,他把坐垫啪嗒放中间,自己直接当了电灯泡。

  可他又不甘当电灯泡,于是眼珠悄悄去看喻南桥,还小小地打了个可爱的哭嗝。

  纪岷疆:“……”

  一时死寂,无声里暗涌流动,唯独喻南桥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他格外温柔和耐心地拿指尖长扇去逗弄幼崽。

  幼崽前脚踩在喻南桥腹部,喵喵叫着去咬扇柄的红色流苏。

  红色衬得美人那截手腕更白更滑了,让纪岷疆想起在车里摸到的那截大腿内侧的肉。

  那时不着一物,喻南桥被他窥探地一干不净,那双狐狸眼没有虚伪也没有冷清,而是羞耻与欲意。

  泪都是滚烫的。

  这时雕漆木门被外面的人轻轻扣响,部下道:“纪总,那位谢先生已经到了。”

  “知道了。”纪岷疆强忍着杀意而声线低哑。

  喻南桥摸幼崽的手停了停,他抬手,桌面的紫金茶壶被提起,细长的壶口淌出清透的茶水,倒茶用的是打圈式,沉壶提手的姿态秀丽漂亮,桌面每个茶杯都匀匀倒了七分满,茶壶口被抵着,哪怕最后几滴也是匀的,毫不偏袒。

  喻南桥敛袖,将茶递给了纪岷疆和春璟。

  “谢谢。”

  “谢谢。”

  两人闷着气一口气喝了,不像喻南桥,小口抿这般秀气。

  纪岷疆不喜欢喝茶,这玩意太风雅,跟他完全两个路子,就像他和喻南桥。

  他舌尖裹着苦涩的的茶,硬是品出了点甜,他起身的时候喻南桥也起身了。

  “怎么了?”纪岷疆问。

  喻南桥轻轻摇头,他走近纪岷疆,微踮脚,只穿了白袜子的脚因为踮起而起了弧度,像是蝴蝶的翅,足底的粉透过白袜显露,连带凸起的踝骨。

  “领带松了,这样怎么见客人?会让别人看笑话的。”喻南桥把他的领带解开,慢慢给纪岷疆重新系着,宽的一边被他捏着。

  他神色专注,细眉担忧般蹙着,粉白的鼻秀气挺立,浓睫洒下片纤长的阴影。

  亭台楼阁外,浓金的光将这位冷欲的美人笼罩起来,乌发的外缘勾勒了层光影。

  纪岷疆喉结微动,他的面骨非常凌厉,然而唇一启,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克制,“别系太紧。”

  “好。”喻南桥乖巧地把领带轻轻扯开了点,墨洛温结非常标准得被他打好了,他把纪岷疆随意扔在地面的西装外套捡起来,纪岷疆不需他讲,就自己穿上了。

  喻南桥还帮他把褶皱铺平,袖扣也被重新弄了一回。

  就当喻南桥拿帕子给纪岷疆擦唇角的茶水痕迹时,纪岷疆刻意地看向坐着的春璟。

  春璟怀里抱着那只黑猫幼崽,两只碧绿眼珠满是不甘地瞪着纪岷疆。

  纪岷疆太愉悦了,他享受着喻南桥对他的百般温柔,这是整个观音城都为之羡慕嫉妒的事情。

  羡慕、嫉妒?

  可喻南桥已经是他的了,他这样想着,于是看向春璟的目光更为凶狠。

  “南桥。”纪岷疆低哑出声,他捏着喻南桥的下巴,迫使人抬头,喻南桥不解地看他,他俯身,唇粗暴地咬住了喻南桥的唇。

  滚烫的带着茶味的舌冲撞进来,喻南桥的唇闭合不得只能任由他放肆,这个吻带着窒息感,他死死地去占有喻南桥,手往下揽着喻南桥的腰,要将人抱碎在贪婪的胸膛里。

  喻南桥无力地喘息,指尖帕子落了地,这个吻让他开始挣扎,可丝毫无法挣脱禁锢。

  “您……”他十指搭在纪岷疆强悍的肩上,推了推,狐狸眼都是疼出来的水,“小璟还在呢,请您别这样。”

  纪岷疆这才满意。

  他听着喻南桥似委屈的求饶,放过了他,余末时舔了舔喻南桥被咬红的唇,“一会我来找你,先别离开。”

  “先去陪客人吧,别让他久等。”喻南桥垂眼,轻声细语地说。

  他这样亲昵,完全不似之前冷冽淡漠的高岭之花。

  这是他纪岷疆的伴侣,最为漂亮最为完美的伴侣。

  纪岷疆收了獠牙,喻南桥的下巴被他揉红了,好艳,可肤色却是极冷的,他临走时状若无意地、居高临下拿带了餍足的眼珠去看春璟。

  ——吱呀。

  门被关上,纪岷疆被部下带着去了另一个厢房。

  纪岷疆离开后过了许久,春璟才开口,“什么时候才杀他?喻南桥,我为了你已经为他做了太多事,他妈的恶心。”

  “潜伏当杀手这事真他妈恶心,喻南桥,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做这种掉价的事,我他妈就像个舔狗,还得不来半分回应。”

  喻南桥坐在纪岷疆刚坐过的位置,他单手依着下巴,下巴依旧红艳着,仅仅是一点而已,浓墨重彩地宛若湿滑的口脂。

  乌发如瀑倾洒,遮住了银杏叶般的暗金色耳坠子。

  春璟看着他这个样子,气愤极了,他从来不会生气,淡淡的神色能把人逼疯。

  于是春璟报复般捏烂了指间昂贵的瓷杯,字字浸狠,“他的母亲,那位名动四方的、最伟大的战场指挥官,朝衡就是病毒母体不是么?她与纪成君结婚生子,她隐瞒了自己患有狂躁症的事实,因为遗传而患有狂躁症的婴儿无法承受痛苦而濒临死亡,最终他活下来了,为什么呢?

  “因为她想起了自己曾因痛恨观音城的制度而研制的末世病毒,她天真地以为毁灭之后便可以重塑她想要的未来。”

  “她注射病毒成为了母体,她的儿子成了继承者。”

  春璟五指抬高试图去抓高悬天棚的人造太阳,他字字冷静,像个旁观者,“只要有病毒感染者进食,那有一部分养分便会传递给她的儿子。”

  “病毒自此大肆传播开来,以不可控制的速度让动物和人类变成了怪物,而怪物会通过进食血液与尸体延续他的生命,随着他的成长,怪物也跟着成长,怪物们自行繁衍生存,于是形成了如今的末世,我们逃离故土,没有带回一丝土壤与植物。”

  春璟慢慢地说:“这都是朝衡和纪岷疆的错,解决病毒的方法你分明是知道的,就是杀了他,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喻南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也愿意跟随你重建观音城的制度,可是我不明白,你宁可力排众人也要开办生化实验室,你拿自己的性命去研究病毒,你让怪物吸食你的血液试图让它们恢复正常,你不该这么仁慈。”

  “你该一枪杀了纪岷疆,杀了他,人类到时才可以回归故土。”

  “慈悲殿可以悄无声息地让他彻底死去,但你为什么迟迟不给我发布命令?你舍不得他吗?”春璟嘲讽地看着喻南桥,“你爱上他了?”

  栏杆外的日光逐渐退散,机械竹林的阴影再度重夺了领域,阴暗,开始蔓延,伴随着刺骨的冰冷。

  “春璟,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薄扇子被优雅垂开,遮住了喻南桥微扬的唇角。

  乌发状若温柔地垂了下来,却毫无温情。

  “只要怪物还活着,纪岷疆就不会死。”喻南桥微微探身,五指摸上了纪岷疆忘记带走的银色枪支。

  他抚摸着,指腹带了浓烈的诱惑感,只是摸了把枪,便让春璟眼红心跳。

  喻南桥褪去虚伪的温柔外皮,眉间红痣却显得他愈发仁慈,他用上了膛的枪口抵住下巴,感受着冰冷和火药味,淡淡道:“枪杀不掉他的心脏,要用欺骗才可以。”

  啪嗒。

  枪被随意扔在地面。

  以爱意为诱饵,欺骗为银勾,若即若离的吻触碰到他的嘴唇时,便该收网了。

  春璟愣了愣,他苦笑,“原来是我天真了,也对啊,你喻南桥怎么可能会爱上谁呢……你永远也不会爱上谁。”

  “你永远也不会爱我。”

  春璟的眼珠开始肿胀模糊,他捂着那只因气愤而开始流血的右眼,虎牙露出,几欲颤抖,“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剥皮抽筋,再抱着你的骨头睡觉。”

  ——滴答。

  血落下来,在春璟怀里的幼崽开心地张嘴去接那些浓稠无比的血。

  这只幼崽是生化实验室最高危险性的怪物,平日里最黏喻南桥,喻南桥没办法,出白玉京的时候把它带出来了,它要是被旁人惹怒,会引来很大的杀戮。

  它只听喻南桥的话,只被喻南桥驯服,就像纪岷疆。

  “春璟,那位指挥官并没有背叛观音城。”喻南桥并没有回答春璟的病态发言,他突兀地说,“她是伟大且值得尊敬的女性,那份病毒起初只是她用来治愈狂躁症的药物,是她那位丈夫以她的名义将药物进行了二度试验成了感染病毒。”

  “他救了自己的儿子,却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喻南桥淡淡道:“他的儿子分明是知道这件事的,却为了父亲而选择了隐瞒。”

  “很可怜不是么?”喻南桥莞尔一笑,眼下泪痣随笑意勾勒进了眼尾的红,“我那位先生,很可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