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离婚[星际]【完结】>☆、母亲

  逢时觉得身上很疼,白檀清香嵌入了他的后颈,将他的意识淹没,紧接着又不留余地地肆虐过他的五感六识。

  心也很疼,因为那句“你好脏”,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像是一株已然枯折的莲蓬,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倒,差一点就要完全被淤泥淹没了。

  很快,后背被迫陷进了柔软之中,逢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尾孤舟,在潮起潮落的海面上上起起伏伏地荡。

  他似乎看见了日出,也看见了日落,看见自己被折叠的桨,看见鱼儿跃出水面,继而又没入水中,而这之后,眼前的一切景致仿佛都模糊了。

  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喘息,或许还有林封尧的。

  “疼吗?”他亲吻他发红的眼角,然后明知故问。

  他微微摇头,然后偏要撒谎:“不……”

  逢时心里既难过又迷茫地想,既然嫌他脏的话,又为何要吻他呢?

  这一夜逢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好像闭上眼睛,就已经到了记忆中那间闪烁着旖旎色彩的‘发廊’。

  那里说好听点是一家兼营不正经服务的发廊,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一家挂着发廊招牌的妓|院。

  他看见逢姳背着他走进这里,然后又将他放了下来,接着她对着倚靠在躺椅上的红发女人跪了下来,他听不清她在对那个女人说什么,只看见了她在哭。

  这一天之后,他就和逢姳分开了,那个红发女人让他喊他妈妈。

  他不肯开口,女人就打了他一巴掌。

  “坏孩子,想想自己的处境,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在找你们吗?”红发女人笑了笑,细长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白痕,“逢姳已经把你卖给我了,往后你要是想吃饱,还得依仗我。”

  逢时低着头没说话,脸上的白痕成了一道粉。

  红发女人捏起了他的下巴,冷笑道:“不会说话吗?你是哑巴还是傻子?要是又瞎又哑,我可就要退货了,把你们倒卖给外头的人,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

  逢时这时候年纪还不大,只知道外头大概都是些要将他捉回医院里去的坏人,而逢姳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她是绝不会害他的。

  她把他寄放在这个女人这里,一定是为了他好。

  他终于抬起头,然后对那个红发女人说:“不……不要,我不是哑巴。”

  女人很爱笑,他看见她笑得眼角都起了皱,半晌才又问:“你叫什么名?”

  “逢时。”他乖巧地答。

  “哦,和你妈一个姓,”女人说,“你爸呢?外头那些来找你们的是不是你爸的人?”

  逢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算了,反正你以后就是我儿子了,”红发女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叫逢时了吧,听着晦气,以后你跟着我,就叫塞壬吧。”

  “听懂了吗?”她像是忽然找到了一点耐心,微微俯下身去看逢时,“以后都叫我‘母亲’,错了要挨打,听懂了要回答我。”

  逢时被迫仰起头,他浓而长的眼睫微颤,身若蚊蚋:“听懂了……”

  “母亲呢?”

  “听懂了,母亲。”

  她又笑了,这回他听见她说:“是个聪明孩子。”

  逢时一开始很怕他,但时间长了,他发现只要自己听话,这个女人就会对他很温柔,他想吃什么都依着他,要什么也大多都依着他,当然,除了要见逢姳以外。

  但逢时拘谨惯了,大多时候是不敢对她提什么要求的。

  后来,女人还将他送进了一个私立学校,让他和那些小孩一起读书写字,有人笑话他是个半瞎,还骂他有个当老鸨的妈,把他压倒在地上,在他白色校服上踹满了脏鞋印,女人发现之后,立马就扛着枪去学校替他出头。

  枪管对准了那些小孩的脑袋,小孩们都不敢说话了,她说:“谁再敢笑我儿子,老娘一枪崩了他的头。”

  好在后来校长带着保安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

  但自从那之后,学校里就再也没人敢招惹他了。

  再见到逢姳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了。

  他都有点不认识她了,她看起来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仿佛这个地方在啃食她的生命。

  她摸了摸他的头,只说了几句话,她笑着说:“又长高了,也胖了些,挺好。”

  女人不让他们接触太久,就这么短暂的几分钟过去,逢姳便要离开了,逢时在她离开的地方站了很久,他有点没看清,但总觉得逢姳的眼里有泪。

  只是没滴下来而已。

  发廊里的阿姨们都对他很好,常常买糖给他吃,然后拉着他说话。

  她们告诉他,其实女人也是个可怜人,早年间怀了地下城一个富商的孩子,没想到那男人早有妻儿,追她时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信口拈来的谎话。

  “那后来呢?”咬着棒棒糖的逢时追问道。

  “后来她花了一大笔钱,雇了个杀手,把那男的做了,又独自一人生下了孩子,”一个阿姨对他说,“那孩子我见过,大眼睛小脸蛋,要是能好好长大……大概会和你一样漂亮。”

  逢时楞了楞,然后又问:“没了吗?”

  “很小的时候就病死啦,你可别和她提,一提她就要疯,担心要挨打。”

  逢时和她们混熟了之后,就黏着她们询问逢姳的下落,她们听了他所描述的模样,都很讶异。

  “你说那是你亲妈?我见过好几回,她可比我们价钱都高呢,平时不跟咱们一块玩,也没听说她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逢时虽然年纪小,但在这种地方待久了,哪能不知道那句“价钱比他们高”是什么意思,这大概就是让他能躲在这里苟且活到现在的代价……

  可为了他……究竟值得吗?

  好像就是这一天,又好像不是。

  他在女人门口听见了她和一个人通话,女人的语气不太好,带着几分烦躁:“妈的,老娘这里卖色不卖人,管你妈的是谁,开了这口子,以后谁还在这干?”

  对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逢时听见女人的语气有些轻微的变化:“她哪有儿子?当时就一个人来的,我劝你别找骂,惹急了信不信老娘扛个炮去把你家轰了?”

  女人后来说的话他好像已经听不清了,又好像没记住。

  逢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手脚是冷的,连指尖都在发凉。

  女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女人看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样没好气地开口:“在这傻站着做什么?作业写了吗?滚回你房间看书去。”

  逢时看着她,定定然道:“我想见我妈。”

  “你要见谁?你妈站在这儿呢你妈,”女人说,“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再不回去小心我揍你。”

  “我想见我妈……”他红着眼眶,鼓起勇气拉住了她的指尖,颤着声道,“母亲,你能保护她吗?别把她卖给别人好不好?以后我好好读书,我不给你丢脸,我做你的儿子,你帮帮她,好不好?”

  他好像听见女人叹了一口气,又听见她轻声道:“小崽子,你以为我是谁?想保谁就保谁,我哪有那能耐?”

  自那天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做噩梦,噩梦里都是逢姳,她常常浑身是血,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她说:“又长高了,也长胖了些,挺好。”

  记忆里的笑容一次次扭曲,她温柔的话语碎成了一地的血泊,打湿了他的鞋,他再也闻不见她身上温柔的蔷薇清香了,余下的,就浓烈的血腥味。

  后来,再后来……

  他发现女人似乎交了个男朋友,陪他和管他的时间少了许多,她变得更爱笑了,总是和那个男朋友腻在一块,连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可他觉得那个男人,总是对自己露出不善的目光。

  不过他竟然没那么怕他,因为他总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像逢姳,发色、瞳色,以及眉眼,真的很像,除了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使得逢时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割裂感,他真的觉得两人一定有什么关系。

  有天女人不在,他和那个男人单独待在一块。

  他有点看不下书本上写的字了,忍不住好奇地问:“您认识我妈妈吗?她叫逢姳。”

  男人皱了皱眉,冷而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不是你妈。”

  逢时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可他还是问:“您……您知道她对吗?那她……还活着吗?”

  男人冷漠地看着他。

  再后来,再后来……

  放学回家的逢时看到了一滩血、满地的血。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几乎将他呛了一个跟头,发廊里的阿姨们、保安叔叔,此时都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不会动了,也不会笑了。

  逢时的反应有些迟钝,他默然无言地走进屋内,然后缓缓上了楼。

  他房间的屋门虚掩着,女人替他精心布置的房间被弄得一团乱,到处都是血迹,他看见女人被捆在他书桌前的椅子上,嘴上被缠了一圈厚厚的胶布,看见他背着书包走进来,吃力地朝他摇了摇头。

  身后一个巨大的黑影将他笼罩了,那个黑影将手肘搭在他的肩膀上,接着从后向前环住了他的脖子,一把枪就这样送到了他的面前。

  “逢姳死了,”那个男人说,“是这个女人害死了她,你想报仇吗?”

  逢时没有动,男人在他耳边冷声道:“把枪拿稳了,否则我就一枪先崩了你。”

  逢时这才接住了那把枪,手中的物件冰冷而沉重。

  这时候的枪已经很先进了,不再需要实体的子弹,哪怕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也完全可以承受住它所带来的后坐力。

  “杀了她,”他听见男人说,“我就带你走。”

  逢时端着枪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那句“逢姳死了”,还是因为那句“杀了她”,亦或者两者皆有。

  她让他读书识字,替他撑腰干架,给他找好吃的,寻好玩的……是她害死了逢姳吗?

  她真的……是个坏人吗?

  “没用的废物。”身后的男人见他犹豫不决,便俯身按住了他的手,他的食指扣住了逢时的食指,而后枪声骤然响起——

  砰。

  那一枪,正中女人的眉心。

  那个女人就这样瘫软在椅子上,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但还没来得及滴落,那是逢时第一次见到她哭,也是最后一次。

  逢时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有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扣动的扳机,还是身后的男人扳动的。

  这世上曾经唯一真心对他好的两个人,一个为了保护他而死,另一个则死在了他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