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聆渊拨开澜澈层层叠叠的袖口, 看见那面被他握在手中的铜镜,嘴角一弯轻轻笑了起来。

  “你已经很好看了,睡前还需要照镜子吗?”说着, 伸手要去拿他手中铜镜,可是在镜面翻转过来的瞬间,他看见了镜中的画面,整个人面色倏然一变,静止般僵在原地。

  那不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凑近了看,聆渊才发现它的镜身和镜柄上都镌刻着华丽繁复的八爪烛龙纹, 一看便知是九幽城之物。此刻镜面上映照出的画面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镜中清晰地照见一间熟悉的宫室, 恢弘大气, 端方严肃。即便已经离开九幽城数百年, 聆渊也能够一眼认出——那是君宸玄的寝宫。

  镜面上隐隐有着细碎的水光,手指轻抚上去的时候, 那些水光很快就在指尖化作闪着珠光的粉末。他忽然回过神来, 意识到了这是还没来得及变成鲛珠的鲛人泪水。

  最近总见你眼角绯红,似有泪痕, 原来竟是为了打开这面铜镜思念远在九幽城的君宸玄吗?

  仿佛胸腔里有所有气息在他意识到这一点后被人豁然抽空,胸口犹如被无形的利刃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身体里的每一滴鲜血都经由这个豁口流出体外,一点一滴流淌干净,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被名为嫉恨的怒火舔噬,带来钻心剔骨般的剧痛。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吗?身虽留在我身边, 心却还在君宸玄身上, 即便相隔千万里也要看着他的身影才能入睡?

  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你还留在我身边, 当真只是因为我因寻找荀草而受伤,心有愧疚不忍见我死在你面前吗?

  脑中一片空白时,镜中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睡梦中的澜澈轻哼一声,身体略微颤动,仿佛马上就能醒来。

  聆渊当机立断在他身上落下一个法术,让他陷入更加深沉的梦境中,自己则捧着铜镜坐在床边,鹰隼一样危险凌厉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镜面映照出的画面。

  那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原是有人撩起了床幔,君宸玄苍白虚弱的俊美面容果然出现在镜面中。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面如金纸唇瓣苍白得几乎透明,与上次应龙城分别时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明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聆渊心头略微一紧,浅淡的愧疚很快又被更加复杂的情绪淹没。

  谈司雨的心魔之力竟有如此能为,能将君宸玄伤重至此?果然是小看他了。

  “王上。”熟悉的声音从镜面中传来,剑藏锋在宸玄的床塌边上停了下来,低声道:“夜已深了,您早些休息吧。”

  “时辰还早,无妨。”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剧咳,捂着唇的指缝间隐隐有血丝渗出。

  “王上!臣去请针绝君来!”剑藏锋急步上前,挽起床塌边上的层层幔帐,只留下最后一层松松垂落,遮挡着君宸玄的病容。

  聆渊看见他倚床而坐,膝上盖着薄薄一层毯子,面前叠放着两卷摊开的卷轴。隔着朦胧的床幔,隐约可见其中一卷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另一卷似乎是阵法图谱,繁复的阵术符文看得他眼前一花。

  聆渊一下子皱起了眉。

  他怎会伤重至此?如今的君宸玄重新得到伽楠神珠,力量当至顶峰。按照自己的推测,谈司雨的心魔之力最多只能略伤他的元气,远不可能令其重伤呕血。

  “没关系,请针绝君再配一些稳定心脉、暂时提升功体的丹药来就好。”宸玄略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胸口翻涌直上的血气,问:“应龙城的局势如何了?”

  “浊气逼人,轻易无法靠近。”剑藏锋叹道:“臣派出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城中子民都被心魔控制住了神识,且那心魔每日需得吞噬大量生魂以维持力量,城中如今神魂俱全之人已经很少了,若再这样下去了,只怕……”

  聆渊的眉心拧得更紧,谈司雨吞噬生魂的速度如此之快,怪不得力量成倍数增长。

  “不能再拖下去了。”宸玄一阖目,卷起膝上两卷卷轴递至剑藏锋手中,正色问:“依藏锋看,哪一种办法更为可行?”

  剑藏锋从他手中接过卷轴,却没有立刻打开,而起紧紧攥在手中,下一秒竟手握卷轴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王上,依臣看,此二法皆非良策!万万不可轻易尝试。”

  宸玄和镜外的聆渊同时怔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失笑道:“你跪什么?起来说话。”

  剑藏锋难得公然抗旨,对宸玄的话听而不闻,腰杠挺得笔直,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也没有,“王上,您如今内伤严重,实不宜劳心伤神,化解应龙王城魔气一事等您恢复后再处置此事不迟。”

  宸玄轻而坚决地一摇头:“没有时间了,再拖延下去,应龙城就要生魂俱丧。而今唯有登临通天之路引天道清气濯洗魔气、开启灭魔大阵二法能解眼前困局。”

  “可是王上,无论登上通天之路还是开启灭魔阵都消耗极大,特别是灭魔阵——”

  正当此时,枕臂而眠的澜澈眼睫轻轻扇动,聆渊力量未复,昏睡术法的力量眼见就要失效。

  聆渊思绪飞快,当机立断把镜子往澜澈床头一放,急急退出隐秘的床帏间。

  他其实还是有些生气的,气澜澈明明身在自己身边,心中却还时时想着君宸玄,睡觉之前都不忘看他一眼,更气那君宸玄,分明什么也没做却能让澜澈对他念念不忘。

  可思来想去,他最气的还是自己,气自己明明什么都做了,却不如什么都没做,无论如何也讨不到澜澈欢心,即便只是一具心不在焉的躯体,也是自己用欺骗和隐瞒强行留下的,每一个和澜澈在一起的瞬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虽然令人欢喜和满足,却充满了深重的负罪感。

  胡思乱想间,他已悄无声息地离开澜澈的寝殿,临到门前一错眼望见桌案上摊开平放着一卷阵法图纸。进屋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偷香窃玉的旖旎念头,根本没有注意画卷的内容,如今细细一看,果然是宸玄提到的灭魔大阵。

  他不精于阵法,对君宸玄想做的事也不感兴趣,可是如果连澜澈都在费心钻研,他不禁也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可还没等他靠近细看阵术图谱,殿外又传来隐约的人声。

  “他差点害死你,你竟还愿意为他疗伤?”熟悉的女声在殿外想起,聆渊轻手轻脚踏出偏殿,赫然看见梅疏影的生魂伴在墨云身侧,从后殿的药房里拐了出来,缓缓行走在宫道上。

  早些时候,他已从澜澈口中得知梅疏影生魂尚存,但对方一直拒绝与他相见,此刻是他在应龙王城沦陷后,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义妹。

  虽然早该想到对方会恨上自己,但亲见曾经敬慕自己之人的脸上露出厌恶和憎恨的神情,心头还是猝不及防地涌上缕缕歉疚和惭愧。

  聆渊藏身擎天龙柱后,良久才听见墨云用平静得称得上毫无波澜的声音道:“医者,不就该治病救人?”

  梅疏影冷冷一笑,不以为然:“他牺牲你的时候可不会因为你是医者而手软,就像他牺牲我的时候,不也没顾念到我唤了他百年兄长吗?”

  “他做什么,与我做什么并不冲突。”墨云轻叹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梅疏影陡然打断: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风亮节,其实你救他不过是因为澜澈求你。”

  墨云也不辩解,而是微不可察地一摇头,温声道:“他其实回头找过你。”

  “……”

  “君聆渊来寻我的时候,也问谈司雨要了你的肉身和神魂。”墨云长相温和,缓缓出声的时候仿佛天生自带一种让人平心静气的力量。

  “只是那个时候你的生魂已经不在身体里了,谈司雨每日都会吞食许多魂魄,便以为你早就被他吃了,君聆渊才没有带回你的肉身。”他停了下来,望着梅疏影浅淡的魂魄之影,一字一句心平气和道:“我想他或许对亲近之人,也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无情。所以,别再恨了。”

  “……”梅疏影果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恨他。我本来就无父无母,无人照拂,当初也是君聆渊和王太后娘娘收留我,我这条命算是他给的,即便因他而死也不会心生怨恨。我只恨他完全不顾念王太后娘娘的心血、不顾惜王城数万子民的性命,随随便便就将城中无数人的心血乃至生命抹杀!”

  聆渊:……

  “他有他的目的和愿望我知道,也能理解。”梅疏影的声音越发低沉,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浓烈得化不去的怨恨,“可是王城里族民又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因为他个人的私愿被无端牺牲?”

  墨云沉默数息,半晌才安抚似地轻声道:“会有办法解决的,谈司雨很快就能伏诛了,澜澈不是已经在想办法了吗?”

  “没用的。”梅疏影的神情略显平和,声音却陡然低落了许多,“他寄希望于灭魔阵根本就是一个笑话。谁不知道灭魔阵需要天地间清净至极魂魄作为阵引方能起阵?你觉得到时候谁会去填阵?他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