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浅凝视着那个外套系在腰间,露出黝黑臂膊的矮小男人。

  并不炽烈的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给那赤着的胳膊镀上一层光泽;汗湿透了衣服,让那件薄薄的T恤贴在了他的窄小后背上。

  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鼻梁滚落,他擦了擦汗,站直撑着后腰歇了会,又搬起一箩筐砖走。

  “看来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林青浅拍了拍宋清越的背,感叹,“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是,”温归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他会再偷呢。”

  “法律无非人情,偶尔多一些善意其实也不错。”宋清越看着他,脸上是欣慰地笑。

  “无用的善意。”林青浅摇摇头,收回目光。

  仿佛冥冥之中有感应,男人突然抬头,看向这边,随后惊讶地大喊,兴奋地朝这边跑来,被工头拦住。

  他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工头看向这边,冲他点点头。

  男人跑了几步,赶紧将系在腰间的外套解下来穿上,扣好扣子,又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

  “认出我们来了?”温归笑向她们身后看看,没有其他人。

  “恐怕是。”林青浅牵着宋清越往一旁走了两步,皱皱眉头,不是很想与男人接触。

  只是男人虽然矮,但是腿脚利索,不一会就奔到三人身前,兴奋地指手画脚。

  “谢谢你们没有报警,”男人面上全是感激,温归笑在一边尽职尽责地翻译,“谢谢,我现在在这里工作,也能养活家人了。”

  “那为什么之前不去劳动?”林青浅小声嘀咕。

  温归笑犹豫着开口,被她拦住,“算了,这句不翻译了。”

  男人似乎发觉为首的女人的表情有些难耐,之前的兴奋突然消失了,兀然沉默下来,突然退后两步,哐当一声给三人跪下,脑袋向地上撞去。

  脑袋第一下撞击到地面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响,并不平坦的沙土地面就沾上了血迹,当脑袋再抬起来时,黑峻峻的脑门上都是黄土,看起来滑稽又心酸。

  林青浅被这大动作吓得向后小退半步,另一道身影却冲了上去,扶着男人起身,嘴里抱怨着,“这是干嘛。”

  男人还执拗地要朝林青浅行礼,宋清越扯不动他,急得跳脚,扭头看温归笑,“笑姐姐,快让他站起来。”

  温归笑赶紧说了几句,男人却只看着林青浅。

  林青浅看着三人的视线都慢慢凝聚到自己身上,叹口气,冲他点点头。

  男人这才站起来,局促地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不敢抬头看。

  一只手递到他眼前。

  他抬头,怔怔地看着那只递过来的,素白的,一看就没干过活的修长的手,急忙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自己的,才小心翼翼地握上。

  “你好。”林青浅微微点头。

  “他叫二虫,”温归笑与男人交流了两句,又迟疑地向两人说,“他邀请我们去他家看看。”

  林青浅迅速皱起了眉头,但宋清越却很兴奋,扭头戳戳林青浅的腰,“去呗去呗?”

  “去那干嘛?”林青浅心中疯狂吐槽,面上去看不出端倪,还能礼貌地向二虫点头致意,“景区有酒店,我们住一晚估计就能走。”

  “他说他家离这很近,绕个弯就到了,”二虫应该是察觉到了林青浅心中的拒绝,急促地说着什么,“他还说想要好好谢谢我们。”

  林青浅看着眼睛闪亮亮的宋清越,叹口气,又问了温归笑确认不会花很长时间后,最终还是接受了男人的邀请。

  “我们酒店在哪?”她出于防范于未然的心理,轻声问温归笑。

  “喏,回头看,最高的那栋楼。”温归笑指了指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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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漂亮的一栋大楼,亮闪闪的玻璃反射着金钱的光,照在二虫破旧的小屋里。

  破旧的小屋墙皮脱落,有点渗水;屋外拉了根绳子,挂着几件破洞的衣服;墙体上长满了青苔,偶尔有壁虎爬过。

  林青浅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牵着宋清越的手更紧了。

  “就隔了这么点距离啊。”宋清越回头看看几乎是近在咫尺的奢华酒店,又看看小屋,发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感叹,“难怪那么多本地人不平衡呢。”

  温归笑身边突然爬过一只巴掌大小的毛蜘蛛,她吓得尖叫起来,连连往后退,林青浅在心悸的同时也急忙把宋清越往怀里揽,随时准备安抚受惊的小孩。

  “林青浅,我小时候是在乡下度过的,”宋清越无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林青浅一愣,突然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觉得空落落的。

  “笑姐姐,那个蜘蛛胆子很小,别怕。”

  “我能不怕吗?”温归笑险些要哭出来。

  二虫黝黑的脸是臊红的,已经脱了鞋想要打蜘蛛,被屋内传来的怯懦女声打断了。

  “是个小女孩,在问是不是爸爸。”温归笑尽管心有余悸,依然不忘了履行自己的职责。

  二虫高声回应着,掏钥匙开了门,小女孩迎面扑了上来,钻进他怀里。

  “问他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三人跟着走进门,林青浅环视了一圈: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底,除了小女孩和二虫,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那天不是说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么?”她的声音里有几分讥讽。

  温归笑犹疑地去掉了话语中的那份嘲讽,翻译给二虫。

  二虫的眼睛黯淡下去,轻声说了什么。

  “刚下葬。”

  林青浅一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动容,“抱歉。”

  温归笑听着二虫的话,默默地选择了第一人称翻译。

  “老板,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谁想去偷东西呢?”

  “因为,没钱治病,又不想死。”

  宋清越掐了把林青浅的腰间软肉,却也什么都没说。

  林青浅意识到了自己的偏见与傲慢,有些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你女儿很可爱,叫什么名字?”

  温归笑听着二虫的话,眼睛突然湿润了,蹲下来,摸摸小女孩的头,从兜里掏出了一颗糖递过去。

  小女孩茫然地接过糖,听着温归笑说得话,似乎知道了这是吃的,直接往嘴里送。

  温归笑急忙抢过来,为她撕去塑料包装袋,再喂到她嘴里。

  女孩的眼睛笑得眯缝起来,看着温归笑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和善了,只是糖还没在嘴里待多久,她又拿过温归笑手中的包装袋,小心翼翼吐出来,收在怀里。

  宋清越急忙摸向口袋,掏出了一大把各式各样的零食递给孩子。

  林青浅往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一把冰凉的金属。

  那把瑞士军刀。

  她自嘲地笑笑,手摸向钱包,却又停住,面色复杂。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温归笑撑着膝盖站直,轻声说,“这个女孩子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他们语言里某个货币计量单位,像是先令卢布那些。”

  “但是吧,这个单词还有一个意思。”

  “富强。”

  宋清越忍不住去看窗外那栋光鲜亮丽的大楼,抿抿唇。

  二虫笑笑,随后局促地搓搓手,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拉出了一个大箱子。

  漫起的灰尘让林青浅眯起眼睛,但也没说什么话。

  他在箱子里翻找了许久,最后从压箱底的地方找到了一条已经泛黑的红绳,红绳上挂着一小片石头,石头是黑色的,上面有弯弯曲曲的纹路。

  他将这东西递给了林青浅。林青浅摆手,于是他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大有“你不收下我就一直举着”的意思。

  “这应该是他们家族的护身符,保佑健康长寿的,”温归笑分析,“这个民族有这样的习俗。”

  林青浅凝视着举在自己眼前的护身符,不知道是在看它还是看男人皲裂的指甲,轻声说:“看起来就没什么用,老人家不是还是死了么?”

  脚尖被宋清越重重踩了下,她吃痛,却没说什么,接过护身符,犹豫了会,冲二虫笑笑,指指宋清越。

  二虫傻笑着点点头。

  林青浅掏出一个干净的小布袋,将护身符装进去,扎紧,递给宋清越,“收好吧,是因为你,他和他女儿才能活着。”

  因为屋子里比较逼仄,于是二虫搬来了几把椅子放在院子里,又倒了几杯水。

  其实说是院子也不太对,只是这里附近只有这么一家屋子,于是大可以将这一片泥土地画成他家的院子。

  林青浅犹疑地看着黑乎乎的椅子,踱了几圈,还是没落座,宋清越牵着她的手无奈地说,“一看就是没下过乡的大小姐,真的不脏,我看见二虫擦过了。”

  林青浅被宋清越这话说的心中一打鼓,咬咬牙,刚想坐下,女孩突然从屋里跑过来,先将手伸到林青浅眼前,前后转了转,再揪着林青浅的衣服,指了指屋子背后不算低也不算高的小山,嘴里啊啊叫着什么。

  林青浅眼眶一热——那是给自己看她手不脏呢。

  温归笑站起身,边翻译边准备陪同着去,“爸爸说你们是他的恩人,所以才把长安石给你们,谢谢,我也要送给你东西。”

  林青浅急忙按住了温归笑,“你还怀着呢,之前就已经累着了,坐着歇一会吧。”她又摁下了宋清越,“你也坐下,陪归笑聊聊天也行。”

  温归笑有些不放心地坐下,再三和女孩确认过就在后山顶的大树下后,总算同意了这俩语言不通的一起上山。

  “说是路不怎么好走,小林总你小心点。”

  “知道了!”

  山路确实不好走,植株还茂盛,才十多米就看不见山脚下的屋子了。林青浅左边牵着女孩的手,右边拿着小铁锹,慢慢爬上了这座小山。

  女孩熟练地找到山顶的大树,在树旁边掘土,林青浅看着那瘦小的身躯挥舞着铁锹,忍不住要上手帮她,却被与她父亲同出一脉的固执阻挡住了。

  女孩挖得挺深,过了快十分钟才从土坑里掏出一个木盒子,打开小锁,从里面献宝似的掏出被厚厚布包着的方块状物体。

  林青浅托着下巴,对着被女孩如此珍视的物件产生了好奇。

  一层层布揭开,总算露出了里面东西的真容。

  一本《哆啦A梦》,看起来还是盗版,不知道是哪个旅客留下又怎么到女孩手里的,纸被翻得卷边了。

  女孩不舍地摸了摸书皮,然后递给了林青浅。

  林青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这种东西我想买可以买一屋子质量好不重样的;这个蓝胖子其实是只来自未来的机器猫你大概不知道因为你看不懂日语;那个总被欺负的男孩叫大雄他其实过得很幸福……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冲女孩笑笑,揉揉她泛黄稀疏的头发,将书收进包里。

  嗯?怎么远处那栋大楼突然歪了?

  林青浅扶着树站起来,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又睁开眼。

  山崩地裂,天旋地转。

  她急忙拉住了小女孩的手,发觉两人都倒在了地上。

  远处,那座反光的大楼斜得更厉害了。

  脑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迟钝的她听见身边女孩惊恐的哭喊,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

  有一种火山喷发的原因,是板块运动。

  板块运动,往往会导致地震。

  这里位于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

  酒店大楼慢慢崩塌,她想爬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倒下,目眦欲裂。

  “宋清越!”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作者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