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尚飞花看见一个老人走过来，就站在她的面前，突然开口道：“进入轮回之后，就会忘记今生的事么？”
过了好一会儿，尚飞花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于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可以和这些灵魂对话。
但是说实话，虽然一个人在方壶许久，尚飞花倒也没有到了非得需要和人对话的地步，她不是那么容易孤独的人，漫长的幼年时代，她总是一个人度过，所以虽然现在被困在方壶，也并不觉得寂寞。
只是如今总是清醒着，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思考，时间长了，确实也多少有点无聊，所以大概就是因为太无聊了，她竟然回答了这个在她看来宛如蝼蚁一般的普通灵魂的问题——
“是的。”
“没有其他的办法么？”
“没有。”
老人叹了口气：“故事里，不是说要喝孟婆汤么？”
尚飞花意外地有耐心：“如你所见，没有。”
老人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原本就皱巴巴的眉头皱得更紧，无意识地向后望去，他的身后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准备进入轮回的灵魂。
“我可不可以排到后排去？”
尚飞花道：“随意，只是我要提醒你，七天不进入轮回，你就会慢慢消失。”
老人似乎有些惊讶，又很快变得坦然，说：“那算了，反正等不到的。”
可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往后走，走到了十几个人之后的位置。
“原来你能说话么？”下一个人也开始试图和尚飞花对话。
尚飞花突觉厌倦，就不再回话，那灵魂茫然几秒，双眸很快失焦，便走入了轮回之中。
其实大部分的灵魂都是有些茫然的，如果没有外界的刺激，它们并不能回想起自己到底是谁，又或者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在方壶的时间越久，它们会变得越迷茫，所以总是会投入轮回，而不是坚持到消失。
但是其中也总会出现意外，比如说那个老人，过了七天之后，他显然虚弱了许多，但是他仍然似乎在坚持什么，不断往队伍的后排走。
“你要消失了。”不知怎么，尚飞花突然开口提醒他。
老人已经有些失去神智，经她一叫，清醒过来，瞪大眼睛道：“时间到了。”
尚飞花没有说话，老人慢吞吞排起队来，这次到了入口，便不往后了。
尚飞花看着这老人，不知为何，便看到某些陌生的场景，似乎是这灵魂过往的记忆飞散开来，叫她看到了。
真是颠沛流离的一生，经历过战争，饥荒，也有富足，美满，他记忆中的场景总离不开一个妇人，在生命最后的关头，老妇人却没有赶来——对方似乎是在病床边上倒下去了。
——她没来，所以没出事。
老人满足地步入了轮回。
尚飞花对这种感情似懂非懂，但是她找到了在此地的一些乐趣，灵魂在步入轮回之前，都会回忆自己的过往，她看到一些记忆的片段，多少给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些乐趣。
她看见有人意气风发英年早逝，不敢置信歇斯底里；看见有人心满意足得到解脱，迫不及待地扔掉了这辈子的记忆。
有人忿忿诅咒活着的人，有人哭喊想念活着的人，有人不能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游荡七日后魂飞魄散，有人厮打辱骂着步入轮回，有人紧紧拥抱，到存在于世上的最后一秒。
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人。
但奇怪的是，看多了之后，又觉得他们都一样。
大多数为同样的事开心，为同样的事难过。
尚飞花发现自己也一样，她的烦恼困惑并没有超脱于这些人之外，想法情绪也经常与他们相同。
她开始思考先前在常世失去记忆的她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发现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现在想要的更多，想的更多，而且她也稍微地开始知道，自己对啄山，对苏轻雪，都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过去，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胸口发蒙，某种情绪像是浓雾遮蔽了她的内心，她感到难以呼吸。
她想，这是后悔。
……
苏轻雪醉的有些眼前发黑，控制不住地想要闭上眼睛。
她意识到就算想要喝醉，她也有些太过了，仰躺在床上的时候，天花板上的吊灯在不断地旋转，眼前似乎有黑色的蝇虫不断飞过，她闭上眼睛，仍然觉得世界在天旋地转，在这天旋地转之中，尚飞花的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你不想再见我了对么。】
——【……什么？】
——【仔细想想，我竟然没有想过你醒过来之后，会不来见我的可能性……这是因为我太傲慢了。】
——【……】
——【抱歉……】
是幻觉么？苏轻雪想，这次终于真的产生幻觉了么？
这幻觉还在继续——
【抱歉，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我有一些做得不对的……地方。】
真是离谱的幻觉。苏轻雪想。
——【你不想见我，我能理解了，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
世界一片安静。
她的脑海中一片安静。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脑海中是第一次那么安静，过去，她是说，从她离开丹阳谷，或者说，从在星相台上，她看见尚飞花复活开始，她的脑海中就不断回荡着嘈杂的嗡鸣，像是有巨大能量的什么东西，爆炸在了脑海之中，从那之后，她的脑海中便回荡着不会停止的声响，她渐渐习惯了，但是突然听不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没有这个声音的话，内心原来也可以这么平静。
在漫长到不可思议的平静中，苏轻雪听见尚飞花说——【你只要来一下方壶就可以了，我在心脏中动了手脚，若是你一直不来，会心魔缠身，无法修行。】
苏轻雪一瞬间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随即又听见尚飞花道——【但这真的并非为了伤害你，只是为了防止心脏落到别人的手上。】
确实是尚飞花会做出来的事。苏轻雪想。
——【你过来后，我帮你解了心魔，你就可以走了。】
——【走？】苏轻雪下意识反问。
——【这里对活人来说，没什么意思，活人……也不适合呆在这。】
嗡鸣声又从脑海中响起来。
这是尚飞花留下的心魔，还是自己的心魔呢？苏轻雪有点搞不清楚。
其实她现在对修炼并没有什么兴趣，就算无法修行，对她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大概是眼睛闭得太久，她昏昏沉沉之中，睡了过去，恍惚之间，似乎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醒来之时什么都记不起来，玉琢然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喝酒都不叫上我，喝闷酒有什么意思。”她有些抱怨。
苏轻雪调息调的不顺，仍是头疼脑涨，便也决定出去走走，两人走到附近的公园，天气甚好，游人如织，两人走走停停，玉琢然买了四支不同口味的冰淇淋和三串糖葫芦，正苦恼想吃的太多，两只手却拿不过的时候，前面骂骂咧咧走过来一个人，把她手上的冰淇淋给撞掉了。
撞掉她的冰淇淋后，那人也感到抱歉，说支付宝转给她钱赔偿，玉琢然还不会用手机，苏轻雪就说算了。
那人骂骂咧咧：“要不是那老头乱算命搞得我火大，我也不会撞到你们。”
玉琢然眼睛一亮：“还有算命的？”
她连忙拉着苏轻雪往前走，果然看见前面有个长得跟癞皮狗似的老头，下巴上粘着几根稀疏的假胡子，正在摸着一个年轻女孩的手，说：“你是个命好的，手若无骨，大富大贵，什么？你说现在很穷？这是时机未到。”
玉琢然正要上前，却见苏轻雪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去，看见苏轻雪看着那老头，神色怔怔，若有所思？
“你认识他？”玉琢然问。
苏轻雪没有回答，但是她确实记得，她记得那个时候，她在气着尚飞花在迷糊中叫出了“阿许”的名字，她那个时候居然还能朝着尚飞花发脾气，对着对方大喊大叫。
她们在这个公园，找到这个大师算了命，还买了一对可笑的姻缘绳，说是祝福她们永远不分离。
那嗡鸣声更响，在嗡鸣之中，苏轻雪突然想起那天，帝流浆之雨落下的那天，高倩倒在她的身边。
高倩——还是尚飞花，她分不清楚。
她爱的人倒在她的身边，已经快要死了。
但是爱人还是要告诉她：“那天买的手链，我放在床头柜里。”
苏轻雪瞪大了眼睛，不顾自己身在人群之中，御剑飞上了高空。
人群顿时嘈杂：“什么？刚才是有个人飞上去了？你有没有看到？”
有人拉住玉琢然：“她是你的同伴么？她上天了？”
玉琢然头痛地咬了一口糖葫芦。
苏轻雪目的明确，飞到了她们最后住的小区，她走到那个房间门前，简单感知了下，发现里面没人，便开门进去了。
房间里完全变了个样子，好像是住了男人，门口堆满球鞋，地板没有她们当初打扫的那样干净，墙角积满了灰尘。
但是床的位置没有变，床边的那只床头柜也没有变。
苏轻雪拉开柜子抽屉，那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她拿到最后，没有看见那红绳，也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当然。
但是她盯着抽屉看，总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她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如果她能找到那红绳手链，那……
那么……
她抱膝坐到地上，苦笑起来。
她突然明白过来，何必呢，她只是想去方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