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靳順娷一时想不起来，上次承认自己有错是什么时候。
自从渡劫以来，好像就不再有人说过她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对，通常都是询问她“这件事该怎么做”“这件事做的对不对”的人，所以说出“我错了”这句话的时候，靳順娷都觉得有点陌生。
不过她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以自己最诚恳的语气说：“我错了，所以我应该怎么说？”
唐九容虽然不觉得靳順娷的表情诚恳，却也觉得靳順娷能说出“我错了”这句话十分难得，回想起自己刚才说话的态度，都被自己吓了一跳，眼前毕竟是魔教魁首的丹阳谷谷主，若是平时，一根小指头就能把她摁死，自己着实是有些失态了。
不过对于她这种本来不喜欢的小虾米，对方此时居然也能如此耐心，由此可见，她对这件事确实十分认真了。
看靳順娷那么认真，唐九容不免也认真些，开口道：“对方既然说起法宝被毁的事，你大可以一起跟她探讨如何修复法宝的事，比方说需要什么材料，需要什么步骤，能说的可太多了。”
靳順娷又皱起眉头，平日里她的下属看见她皱眉，保管个个噤若寒蝉，因为大部分时候她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情绪起伏，到了皱眉头的时候，已经代表很不满意了，此时她也不是不满意，只是很为难：“她知道怎么修复。”
唐九容耐心道：“她知道不代表不能说啊。”
靳順娷沉默半晌，吐出一句：“都是废话。”
唐九容一愣，一时不知道靳順娷这话的意思是什么，是说她说的话都是废话么？
她看着靳順娷，试图用眼神展示自己的茫然，也不知道靳順娷是不是看懂了，开口道：“我是说，你在教我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唐九容不否认：“确实是这样，但是说没意义的话这个行为并不是没意义的，这只是增加你们交流的机会。”
靳順娷道：“我们认识几千年了。”
唐九容突然明白过来，是了，她们并不是刚认识或者不熟悉的人，她们认识几千年了，实际上，已经非常了解彼此。
可是话虽如此，唐九容却又怀疑，虽然认识了那么久，她们又是不是真的足够了解对方——或者说，明白到底应该如何和对方相处。
就好像靳順娷，在唐九容看来，靳順娷说话实在太“节约”了一些，以至于一不留神，就很容易造成误解，季满庭会不会也曾经误解过对方的话呢？
唐九容道：“你就先试试我给你出的主意，让话题可以继续，说个简单的办法，之后你要尝试和她对话的结尾全部都是问句。”
“问句？”靳順娷发现自己确实不经常说问句。
唐九容道：“你可以么？”
靳順娷道：“我试试。”
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又抬起头来，道：“顾银盼既然已经醒了，我们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唐九容：“……”对方在这样两件事上是怎么做到无缝链接的？
总之，这边商量完情感问题，她们又马上把人聚集起来，说起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众人分头叙述，先是唐九容这组，她们确实无事可说，唐九容倒是觉得奎狼由妖怪建立起来的制度挺有意思，不过想来其他人应该对此不会感兴趣，便略过不提，季满庭说起娄狗，也说什么都没有发现，众人都很失望，正想让顾银盼说他们那边发生什么的时候，渺渺开口道：“姐姐不是见到了一位真仙么？”
季满庭一愣，半晌道：“确实如此……”
靳順娷皱眉道：“这件事怎么会不说？”
季满庭喃喃道：“是啊，这件事我怎么会不说呢？”
她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脱口而出道：“糟了，是我被混淆了。”
靳順娷道：“连你都能被混淆，那对方……”
对方毫无疑问是个厉害角色，如今的修仙界中应当是屈指可数，凡是知道内情的人的心目中，无一不浮现出了柔姬的名字。
唐九容觉得奇怪：“苏轻雪的身上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对方这样费心思呢？”若只是为了涂山，直接夺走就是了，可根据先前眼线的汇报，苏轻雪看起来没有被控制自由，过得好好的。
靳順娷面色凝重——当然她一直都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模样，不过此刻看来，似乎又更凝重一下，她说：“一定是一些对方知道但我们不知道的更重要的事情。”
唐九容叹息道：“可是现在又被拖了一拖，线索完全断了，恐怕很难再追上她们了。”
季满庭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道：“不一定。”
她望向渺渺，问：“你那个什么轮回教的聚会，还要按时举行么？”
渺渺一怔，先是摇头，随后从储物袋里拿出通讯器来，道：“中午的时候发来了通知，说聚会取消了，下次聚会要等下次的通知。”
季满庭又问顾银盼：“追杀你们的人是谁？”
顾银盼道：“是星相阁的张妙子和王志师。”
季满庭道：“张妙子和王志师修行已久，是星相阁的重要人物，突然到了昴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我不信这是个巧合。”
她说的太隐晦，众人一时不懂，倒是渺渺恍然，道：“轮回教和星相阁有关么？”
唐九容的父亲因轮回教而死，她虽然已经释然，对轮回教，却不是没有恨的，此时便下意识问：“星相阁？”
季满庭有些迟疑：“不过也只是猜测，星相阁存在三千多年了，为什么要偷偷扶持一个轮回教？”更重要的是，季满庭和星相阁阁主曲姜关系颇佳，当初她被指责判出师门，正道中只有星相阁没有排挤她，甚至隐约有支持她的意思，此时让她怀疑曲姜，她有些不是滋味。
曲姜交游广阔，与靳順娷也有过几面之缘，靳順娷印象中，对方是个对许多事都不在意的面容寡淡的女人，确实很难想象对方居然会建一个邪教，不过，毕竟上次见面也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人在漫长时间里会发生的变化之大，经常令人吃惊，正道修士成为了魔道修士，魔道修士开始吃斋念佛，仇人变得如胶似漆，佳偶变为怨偶不死不休。
她开口道：“若是星相阁阁主，那她确实很擅长混淆人的思维。”
季满庭道：“我看见了那人，她并不是……”她想说对方并不是曲姜，并且形容一下对方的样子，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对方长什么样子了，回忆起来，只有一种陌生的印象。
她不觉叹了口气，道：“我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她有些惆怅，又有些不安，从眼神中透露出来，让靳順娷看得直皱眉头。
这时顾银盼道：“管那么多，星相阁那女人神神叨叨的，看着就是有问题的样子，干脆就去星相阁大本营看看。”
“东壁。”季满庭叫出星相阁所在城市的名字，又道，“也是星宿名。”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众人沉默了许久，半晌，季满庭突然转移话题，询问顾银盼道：“你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你的修为，应当是在渡劫了？”
顾银盼呼吸一窒，又想起了秦橙最后的面孔，她下意识望向唐九容，因为在场只有唐九容也认识秦橙。
唐九容看出顾银盼神色有异，正想询问，却见顾银盼移开了目光，开始缓缓叙述在昴山的所见所闻，她讲到地下的妖兽监牢，众人纷纷皱眉，她提起碰到了一个在常世认识的小妖，唐九容若有所思，望见顾银盼的神色，忍不住握住了对方的手。
季满庭听到最后，道：“看来你是因祸得福，反而吸收了足够多的灵力。”
顾银盼点头，半晌又迟疑道：“我觉得灵力已经足够了，但是我仍在渡劫。”
季满庭道：“许是没消化好，不用操之过急。”
如此这般分析了一下昴山的形势，众人便得出一个结论，轮回教的人炼制了许多赤花回元镜的子器用于吸收妖兽灵力，以此筑就轮回，而轮回教很有可能和星相阁有关，于是她们决定不再追随苏轻雪的脚步，直接前往东壁。
……
苏轻雪觉得自己有点迷迷糊糊的，柔姬说，她这是生病了。
生了什么病呢？
“应该是被吓到了。”
得到这样的结论之后，柔姬便带着她去找医生，她们好像奔波了好几个城市，终于在其中一个安定下来，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柔姬摸着她的头发，说：“你还是个孩子呢。”
苏轻雪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柔姬的时候，觉得对方确实是个慈祥的长辈。
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涂山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她忍不住在心里和涂山搭话，涂山却毫无回音，她忍不住拿出黑色的妖幡来，心中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逃跑了。
但是她转念又觉得这可能是涂山的阴谋，假意没有回应，让自己陷入混乱。
但是这无疑非常成功，苏轻雪心神不宁，有次竟然在柔姬面前拿出了妖幡，不过幸好，柔姬也没有问这是什么。
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苏轻雪发现自己想不出办法，她的脑子像是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凝聚不了清醒的意志，直到某天，她路过河岸，看见人群与灯火，她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洞明，她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她应该是想去方壶的，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忘记这个目标了。
说起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完全的失去目标的呢？
是生病之后么？还是在奎狼参加完拍卖会，因为被追杀和车夫失散之后？还是更早，是在丹阳谷，是在遇到柔姬的时候。
像是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大脑，苏轻雪战栗起来，她忍不住地想，她遇到的到底是谁呢？对方到底又有什么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