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淮安与冯老见面前的异常表现,隋然认为并不完全出于紧张。
到淮总这级别,大大小小的场面理应经历过不少, 没道理两次“近乡情怯”——第一次是早前去小香牛肉汤面馆,她也在餐馆门前踟蹰观望了不短时间。
淮安性格内敛, 得知冯老主动发邀请,一连串刷屏动作已属罕见, 紧张么, 或许多多少少有一点, 但不至于裹足不前。
她有其它顾虑。
类似情况隋然见过的, 通常出现在做重大决定的关键场合——
比如, 高考完填报志愿,是听父母长辈报时下热门、未来前景可期的专业, 还是遵从内心选自己感兴趣的专业;
比如,为了下一代教育, 倾两家两代人之力买一套老破小学区房,从此举债千万、还贷三十年的工薪家庭,在购房合同尾页签下名字时;
再比如, 剪钳在红蓝线上悬而不决,而爆炸倒计时屈指可数……
攸关人生, 时间流速以及精神状态总归跟平时不太一样。
而冯老这儿……
淮安对冯老的背景调查显然比她贫瘠的想象力所能设想得更全面详细:冯老十几二十年前和屈德会的恩怨,屈德会的自杀,屈德会的女儿小香老板的腿脚怎么回事,小香和冯老的关系……
隋然没问过, 淮安也没有告诉她。
因为调查来源于道听途说,片面之词不可以全信,想了解事情真相, 也得参考当事人的说法。
冯老比她们晚来几分钟,进门褪下围巾和长及脚踝的羽绒服,里面朴素的棕色波浪纹毛衣和深色涤纶裤子,发丝虽有些被线帽压过的凌乱,精神看上去非常不错。
餐厅是冯老定的,菜一早点好,刚落座,传菜员也推小车进入包厢。
冯老辈分摆在这里,不用跟晚辈客气,也不需要晚辈跟她客气,“先吃吧,吃好了好讲。”
六道菜上完,传菜员问:“饮料要上吗?”
冯老来时戴着的玳瑁眼镜和帽子一并取下了,手拿远了看看腕表:“再过一刻钟。”
“好。”
冯老胃口不大,每道菜吃两口尝尝味道。传菜员掐着点上了一扎五谷杂粮汁,她推盘搁著。
见状,淮安也放下筷子。
隋然夹在两人中间,一边琢磨冯老今晚请客的用意,一边猜测淮总会不会开门见山打听往事,包袱有点重,吃东西比平时慢,净拣离最近的土豆丝,饭也没动两口。
宴无好宴啊。
注意到两人动作,隋然心里一叹,跟着淮安悄没声地收了筷。
哪知她刚规规矩矩把筷子放下,两双视线同时投过来,冯老冲她笑笑——称得上慈祥。
“小隋吃你的,年轻人多吃点儿。”冯老扫一眼桌上剩了大半的菜,伸手转转盘,“不要浪费。”
淮安也是这个意思。
隋然懂了,她在这里当个陪衬就行。
装聋作哑、能屈能伸当属职业必备技能,如果有需要,她还能施展出不输于小金人水准的演技。
她给自己盛了碗汤,笑说:“您二位聊,当我不存在。”
两人确实当她不存在。
淮安道行够的,用“长辈的朋友说”合理解释了她了解冯老的渠道,不显山不露水地表达出对冯老神往已久,末了,似随口一提,带到隋然作为媒介的功劳。
“小隋有点意思。”冯老的话匣子从隋然这里打开,“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见陌生人上门要看看我的。怎么,我比旁人多长出条尾巴,要她来看我?”
隋然左瞄右瞧,继续闷头喝汤。
两人提到她,难免偶尔看过来一眼,口头上却好像谈论一个不在场的人。
“说她冒失吧,和小宋提前把招呼打得透透的,来做什么,没讲。说懂事吧,又缺了点礼数,你见过空手登门的?胆子还小,说两句就要走。”
隋然心里喊冤。
第一次去,冯老身边带着三只猫,不仅没放她进门,还警告她少去找小香老板,她哪有机会说明来意。况且,淮安强调冯老不待见投资者,她也不敢见面就说“我帮一个投资人投石问路”,只能先刷个脸。
情面往往一回生,二回才熟。
“个么第二次来了,正好,来帮我干活。好了,这回晓得跟我讲来意了,说有个朋友要见我,那会儿你在外面吧?”
淮安轻咳一声:“是。”
“那活不好做的。”冯老说,“我以前喊别人帮忙,马马虎虎捣捣浆糊就走。现在小孩儿不乐意做这个。我看她那会儿发信息是让你别来的吧。看你就不像能做体力活的。”
隋然脑袋埋得更低,余光瞥见淮安也低了低头。
冯老果然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懒得说而已。
“她也不行,细皮嫩肉。”冯老指隋然,“那么点儿活,皮就磨坏了。性子还要强,我没喊停,自己不晓得讲。”
“她是这样的。”淮安赞同道,“话不多,愿意做事情。”
隋然不习惯成为话题中心,小碗里的汤眼看见底,她一手捏着勺子,一手压在腿下,提醒自己专心当摆设。
桌下,淮安碰了碰她的手腕,隋然迟疑了下,从腿下抽出手握回,被对方不轻不重挠了一记掌心。
血泡消了,留一层薄茧,她自己没注意,淮安抓得很准。
“也是,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还算实诚。”冯老说,“小宋嘴里没有谱,小姑娘还留一点,不乱攀关系,有分寸。她要第二次还跟我藏着掖着,或者直接带你过来,我跟你讲,没有今晚这顿饭的。”
冯老夸人似是而非,话到这份上,隋然怎么可能听不出她明着夸自己,暗里指责淮安。说她不乱攀关系,就是说淮安乱攀关系,说她有分寸,就是说淮安没有分寸。
隋然不太自在,又不好帮淮安解释,只能桌底下搞搞小动作,握着淮安的手不放,听她说:“她是真心敬重您,每次给您发信息打电话都要犹豫很久,担心打扰您。见您之前,还要给自己做蛮久心理建设。”
淮安语调平稳轻柔,手上温度却触感可察的低,隋然反而定下心来,挨个捏捏她手指,虚握包拢。
——真心敬重冯老的是淮安自己,临门一脚迈不动步子的也是她。
淮安对冯老的敬重决计与后者的学识、天赋分不开。说起冯老凭一千多块本金撬动了屈德会任职机构时流露出的兴奋,隋然记忆犹新。
一老一少一主一客拿着隋然当由头,你来我往打了一阵机锋,冯老态度终见和缓。
听两人谈起分位点回归模型,隋然放开手,专心进行光盘行动。
无它,即使之前硬着头皮读过几篇论文,但陌生名词一出来,她就深刻认识到临阵抱佛脚没有用,她委实跟不上两人的节奏。
两人的讨论正式转向疫苗研究,是在隋然明显感觉到“不能再吃了”,转而摸出手机搜索什么是分位点回归模型的时候。
——哦,怪不得听不懂,是一种用来分析经济因素对全球股市影响的方法,跟医学无关。
“……对最初的RNA进行纯化,除去双链RNA以增加它在体内的蛋白生成效率。通过体外碱基修饰,实现mRNA体内安全应用。这说明mRNA疫苗是可行的。”
“不稳定的风险仍然存在。”冯老摇摇头,“倘若出现变异速度极快的病毒,刺突蛋白的形状改变会不会和抗体发生结构冲突,这也要考虑到。”(注)
“结构冲突会激发并启动机体免疫应答,导致严重炎症反应……”淮安似乎想到什么,放慢了语速,“对的,您论文中提到过。”
冯老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黑糊糊的五谷杂粮汁,思忖片刻,稍显疑惑地问:“是么?我没印象。”
从病毒研究的主流细化到具体方向,适应了两人快问快答的氛围,忽然放慢的节奏引起隋然注意。
她敏锐地从淮安语气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不像在跟偶像大牛交流学术问题,反倒有些试探的意味。
“是,01年您在《MCEI》发表的论文。其中验证了四种TLR分子均可识别体外注射的mRNA。”说到这里,淮安略作停顿,有意观察冯老反应,“同类项目,BU三年后才从体外系统模拟炎症反应进入动物试验,正式披露临床研究成果,时间更晚。”
隋然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后一句话多么尖锐严峻。
沉默持续弥漫,她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看到冯老拿起搁置已久的筷子,挑挑拣拣夹了一块儿山药,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陈香秾的腿和嗅觉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诉我么?”问出这句,淮安像卸下重担,沉沉地呼出口气,稍后,望回冯老,“冒昧了。”
“你也知道冒昧。”冯老垂眼,下耷的眼皮和眼周的皱纹连出古怪的弧度,后一句却是夸人,“功课做得不错,下功夫了。”
淮安坐姿笔挺,交握的双手拇指相抵,下颌线绷出清晰的线,不退不让地直视对方。
这怎么……
杠上了?
神仙打架,凡人连瓜都不知道从何下口,前面好好地讲mRNA疫苗,后面怎么忽然扯到小香老板?
隋然一头雾水。
电光火石间,一点儿不知哪儿钻来的烟味驱散了她正处于消化状态的混沌。
第一次去小香面馆,几个熟客把里面搞得乌烟瘴气,她提醒小香老板公共场所抽烟会被罚款,小香老板让他们别抽烟,有个光头男人喊了句“你又闻不着”。
而那时,她发现小香膝盖以下是一双义肢。
“你们……”冯老拿筷尖指淮安,“都一个德性,多疑得很。”
隋然有理由相信,冯老的“你们”指代的是投资人,因为随后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那个谁就是这么把自己吓死的。”
……
这顿饭算不算不欢而散,隋然不知道。
淮安去洗手间,冯老利落地拿衣服走人,摆明捏准了时机。
出于“尊老”的传统美德,隋然把冯老送到上车点,对方笑呵呵留下一句“我那儿还有活没干完,有空再来”,她下意识地回“好的呀”,然后在小花园里头重脚轻站了好一会儿。
淮总诚不欺人,说有很多不一样给她看,马上给她来了个莽的。
哪有第一次见偶像,就问对方是不是违规做人体试验,致使无辜儿童双腿残疾、嗅觉失灵。
还挑明了问屈德会跳楼是不是因为她。
提到屈德会的自杀,隋然当时血液都快凝固了。
话说回来,冯老也挺狠。
“……他不愿意喝我的茶,个么我就告诉他,想想流感,一个喷嚏就能传染,喝不喝茶有什么要紧的?而且那种病毒,最容易传染给婴幼儿。他被单位辞退,欠了一屁股债,不赶紧找个地方自我了断,难道连累自己女儿去死?”
说这番话的冯老,散发着亦正亦邪的气息,像极了影视剧中随心所欲的天才科学家。
这顿饭,刺激到家了。
裤子口袋的手机软弱无力地震动,隋然忽然想起来她走得急,忘了给淮安留言。
淮安:「回去了?」
隋然:「没。」
隋然:「在花园整理我的三观。」
对面“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好久,发来的却只有五个字:「要我过来么?」
不知为何觉出点小心翼翼,隋然忍俊不禁:「不然您忍心我白吹这么久的三级飓风[叹气]」
天是真冷。
冷到脑子里的震惊和疑惑全没了,反倒给她想通了不少关节。
隋然确定淮安两次的踌躇并非出于紧张,而是权衡。
淮安和冯老同属一种风格,话说三分藏七分。因为两人智商在一道线上,你来我往都接得住。
不像她,要不是后来涉及到具体的人和事,全程听天书,什么也没听明白。
一个过往扑朔迷离的天才,在蒙尘避世多年后是否依然保持初心,保留对研究的兴趣,甚至……仍怀有崇高的理想抱负?
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人不那么美好的一面,隋然见过不少。
有时候也不能说人性多么丑恶,只是面临选择,人们总会被内心深处的欲望和情感控制。
“刚才我送冯老,她跟我说小香老板的腿是没有及时打疫苗,小香妈妈找到她的时候,已经错失了最佳治疗时机。”隋然问,“你相信她么?”
“你呢?”淮安反问。
“你相信我就相信。”隋然毫不犹豫,顿了片刻,回过味儿来,“其实你是相信冯老的,对不对?”
淮安不置可否。
“小香老板的嗅觉和腿,是我们第一次去科技谷镇你就发现了的。冯老和屈德会的纠葛,是我去见了冯老以后你告诉我的。”隋然细数,“然后,你让我去了第二次,而且你还同意我自己先进去。”
姑且不论冯老,淮安总不可能有意送她去火坑。这点,隋然笃定无疑。
两人沿着步行道漫无目的地走。
“假设冯老真的要复仇——”淮安勾勾手指,给“复仇”加上引号,“——致某人于死地,方法应该更高明,隐蔽。”
隋然扭头,默默竖起大拇指。
“淮总,冯老的头号粉丝非你莫属了。”
——我“爱豆”不屑于复仇,但来真的,就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啊,”淮安不反对她的形容,“问题也出在这儿。”
淮安对冯老有所求,对她亦有敬仰,首先失去了公允。如果冯老不说,或语焉不详隐瞒部分真相,她自己没办法做到客观评判。
疫苗研究是一个投入巨大,影响深广的项目,负责人的重要性无需多言。
“了解她的价值,相信她的能力,尊重她的过去是一回事。但从此以后作为合作伙伴,共同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是另一回事。冯老的过去,任何没有证据证明自身清白的点都将成为不定时炸|弹,随时被利用,引爆。”
舆论社会,一件小事,一句无心之言便可能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血淋淋的例子不胜枚举。
“也是普罗大众对天才的忌惮。”淮安想了想,说,“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至尊魔戒。”
戒厨隋然狂喜:“你也看指环王!”
“我当然看。”离开餐厅,淮安第一次笑了,“我还看过《霍比特人》,你听我什么时候叫你……”
隋然蓦地想起很多次芮岚叫她Ada时,淮安面上闪过的笑意。
“那么多叫Ada的,”隋然小声说,忍不住负隅顽抗,“而且也不只有……”
“隋。”
淮总的眼神意味深长,隋然及时吞回了“爸爸”,主动转回正题:“既然你相信冯老,为什么感觉你还是很……纠结?”
淮安曲起手肘,拇指勾开外衣口袋,隋然顺从地把手放进去。
“刘教授……就是恩月姐和芮岚最初找的那位刘洋成教授,对冯老不是很信任,他不想做冯老副手。”
淮总太客气了,隋然心中一哂。
岂止不信任,就差明晃晃攻击冯老是学术败类。
挺奇怪的,很多男性习惯性贬低女性,视女性为绊脚石、假想敌。而且越到领域尖端,来自性别的排挤更明显。
“恩月姐和刘教授聊过几次,他坦言,如果我们执意选冯老作为负责人,他和他的团队很有可能另投他处。Fiona昨天发邮件说,我们的人员配置进度不如预期,资方……”一阵风袭来,淮安声音飘忽,“最坏情况,我要赌上自己全部身家。”
三四级冷风吹着,隋然思路格外敏捷:“就是说如果冯老后面被爆雷,你可能……”会破产?
“对,会倾家荡产。”淮安斩钉截铁,“想做成一件事,不能有所保留。”
隋然咋舌。
她居然没猜错。
冯老对淮安而言,还真是攸关人生的抉择。
“那你会坚持选冯老么?”
淮安迟迟不答,隋然以为她没听到又或者不想回答,没重复问。
今晚这场面后来闹得实在僵硬,冯老走得又匆忙,即便淮总有意向,冯老那边也不好说。
走到下一个路口,熟悉的海城第一高楼出现在右手方,隋然脚步一顿,空着的手翻起自己口袋,淮安恰巧这时开口:
“放到以前赌一把倒无所谓,现在……”
隋然正忙着找手机,一时没留神听。
在靠近淮安这侧摸到了手机,她抬起头,迎上一双似有千层光影沉淀的眼睛。
“什么?”
淮安唇角上扬,正要说些什么,隋然举起手机:“等我一下。”
她打开地图输入了两个地址,先指西方:“去你那儿,步行40分钟,打车17分钟。”
然后指南方:“去我那儿,步行18分钟,驾车6分钟。”
淮安微怔。
“我那儿也有你能穿的家居服,外出的衣服也有,不过我买的是均码,如果不合身你回去再换也可以……反正不远。”
作者有话要说: 诶,一章分两章了。
先发出来看看,不行再改。
注:引自卡里科的相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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