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耶平台的官方号第一时间转发了谢青棠的微博,并附上了民间手工艺博物馆的官网和简单介绍。

  常青愿意看在常仪韶的面子上给谢青棠推广,但是首栏推荐位则是权衡利弊的结果。他们早早地知晓了上面的风向,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紧跟步伐,最好能够在市场上抢占一席之地。他跟常仪韶不同,他是一个商人。

  手工艺博物馆历来低调,只在一些手工艺爱好者耳中相传。只是看着官网上一连串传承人的介绍,就算是黑子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们都是闻名遐迩的大师,是将国粹代代相传的传承者,哪一个拿出来不是震惊四座?

  藏龙卧虎的博物馆使得一些人收声,但仍旧有部分尚在强辩,认为谢青棠的直播有失偏颇,着力点在她自己身上,而不是那些大师——镜头里几乎没有出现几个大师,都是乡野人。

  反驳的声音来得也很快,而是不怎么上微博看信息的大师亲自打脸。他们的技艺哪里来的?有家传,有四处走访,他们的老师就是这些不被人瞧得起的“乡野人”。

  “我们不是创造者,只是用了点心思将它们收集归纳了起来,从而不使得我们的民间传承彻底断绝。”相较于无名之人的嚣张,大师们的语气足够谦逊。

  莫平是嚣张的无名之人中的一个,他是手工艺爱好者,关注主播“什么都能做”已经有好几年了,是他的忠诚粉丝。这一回因为首栏推荐位没有自家主播的位置,反而让一个籍籍无名哗众取宠之辈占据,他怎么能够不气愤?

  微博上的一小部分主播联合起来向摩耶平台提出了抗议,莫平同样被他们的粉丝狂流卷携着,一股脑儿涌向了底下,非要挑出刺来。他的思绪在谢青棠发出微博的时候清醒了片刻,然而那些抗议的人又找到了名头,从谢青棠直播内容的录屏中剪辑出了一小节——谢青棠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借着直播的机会展现自己和一些老妇,好博得名利。

  莫平的那点儿清醒瞬间被这样的言论给带走了,继续摩耶平台官博底下质问。

  ——能够去那边做直播的主播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那叫“棠溪”的?

  摩耶平台官方号竟然回复了他:“因为直到此刻,只有棠溪才产生了这种念头。”

  莫平一时间无话可说,等到大师那久不见动态的微博更新,他才仿佛被狠狠拍了一巴掌似的惊醒,眼冒金星,许久之后他的心神惊醒,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他只是看了片段,就顺从人潮的呼喊给主播定了罪,他有什么资格说话?

  在重新观看了录屏之后,莫平才意识到,这合辑并不是为了告诉大家大师如何如何得厉害,而是让一个普通的人沉浸在技艺之中,靠着亲身体验来传递知识。它不是在“秀”技艺的美好,它在传递“星火”。那些他所瞧不起的老人,哪一个不是浸淫在此道中许久的?她们或许目不识丁,但她们的身上有匠人的风骨,她们的技艺足以为人师。

  莫平在此刻幡然醒悟。

  他知道主播不会在意他,可仍旧是跑到了谢青棠的微博底下写下一长串道歉的话语,他曾经激烈的言辞化作了深深的愧疚,反而成了一柄刺向自己的刀。不出意料,主播没有回复他。但是手机提醒他动态越来越多,点赞的、回复赞同的。

  只要有一个人在看了他的这段话后生出感触,意识到自己的狭隘与鄙陋,都是一件好事情。

  谢青棠无暇顾及网上的风云,再从印染工艺区到了髹漆工艺区之后,她的闲暇时间变得更少。印染的时候,需要自己去采蓝,到了这边同样,需要自己前去“割漆”。

  物尚天然,科学技术的进步使得涂料和化学类油漆渐渐普及,日常生活中几乎见不到“天然漆”的身影,但是在这群传统工艺人里,他们知道自己需要坚守这一方阵地。

  “割漆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又脏又累,而且漆树的浆液要是不小心粘在了皮肤上,会红肿发痒。”老师傅一边说着,一边递来了围裙和手套。

  林子里的蚊虫并不少,满地的杂草,只是用镰刀开出了一条小道。谢青棠跟在老师傅的身后,脚踩在落叶上,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看着老师傅利索地在一棵树干褶皱的漆树上拉开了一道月牙形的小口,再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塑料容器卡在了口子下方,让浆液缓缓流淌进容器之中。

  “俗话说‘小暑开刀,寒露收刀’,其实在我们这儿,四月到八月间都可以割漆,不过这漆液的质量,还是盛夏三伏天的时候最好。现在还算是有些早。”老师傅又介绍道,跟谢青棠说话的功夫,他又动作娴熟地割出了另外一道口子。

  要想学割漆这门功夫,还是需要自己尝试。谢青棠的悟性还算不错,没有见识过割漆的场面,却也见过其他类似的。在老师傅教了手法后,她也上前来跃跃欲试。

  “拿着刀手要稳,口子得直线似的,还得均匀。”老师傅看着谢青棠说话。

  谢青棠沉着气,在这足足长了五年的漆树上留下了它的第一道口子。浆液顺着树干流淌,大半落在了塑料容器中,在一开始还是乳白色,等时间一长,氧化程度深了,就慢慢变成了栗色。

  “等到干了就会变成黑褐色。”老师傅见谢青棠对此感兴趣,嘿然一笑道,“白赛雪,红似血,黑如铁,说得就是它呢!”

  谢青棠和老师傅的身上都携带着便携摄像头,只不过他们穿梭在林子间,画面并不像剪辑出来的成片那么稳当。谢青棠到底是生手,不像老师傅那么经验充足,就算是戴着围裙、手套,不免还是沾染了些许浆液。她的身上带了药,只是手背上那一点,瞧上去还是有些红肿发痒。

  ——割漆啊,我爷爷那会儿种了好多,现在都没人了。

  ——主播真是敬业,在空调房里坐着不好吗?

  ——经验是“走”出来的。

  常仪韶在空暇时间扫了眼直播,不难从弹幕以及评论中发现谢青棠沾染到漆树浆液的事情。

  她的眉头一蹙,心中略有些慌乱。漆树带毒,它的浆液容易让人发痒过敏。不过很快,她便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博物馆那边常年有工人割漆,应对的方法多得是,她此刻的担心到底是有些多余。

  她在渝城的事情尚未彻底结束,还不能孤身奔赴沈城。

  她要是不顾一切前往,只会让谢青棠觉得诧异与为难。她看似什么都不理会,但是一颗心却是玲珑剔透,聪慧至极。

  长舒了一口气后,常仪韶压下了内心翻涌的情绪。她明明常年忍受着孤独,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孤寂,可现在却在习惯的氛围中,让自己的一颗心犹如在锅中煎煮。随着谢青棠离开的时日渐增,那股朦胧的如同飘絮般的情绪慢慢地凝实,到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忽略的地步。

  她向往那蓬勃的生机,向往那如同琉璃般的通透和澄澈。

  手背上那一小点痒意在涂了药之后不住收缩,几乎感觉不到。

  谢青棠的房间中灯亮着,她单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画。漆器、漆器,有漆也得有器,这个器到底是圆是方,还得思考设计一番。髹漆工艺很熬人,制漆是一回事,而制器是另外一回事。漆器胎工艺到漆器装饰工艺,其中最起码要十个步骤。

  谢青棠隐隐有些后悔,拜托老师傅打一个漆器不是更好?何必要自己动手?只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停留片刻,便烟消云散。既然有心要拍摄一个片子,那不管是哪个工艺区,都需要自己上手去试一试的,不身浸其中,又怎么知道就中艰辛?

  再者,既然决定回礼,那自然是要回最好的、最深情的。比起常仪韶她身无长物,唯有心意是最好的回报。

  “明珠”赠美人,她值得。

  谢青棠在纸上打了简单的图稿,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灵感耗尽,便将纸笔往前一推,伸了个懒腰。她微微抬头望见了墙上古朴的摆钟,发现时间已经趋近了常仪韶往日视频的点。

  今天的“例行通话”也该来了吧?她心思掠过,果然通知铃声在此时骤然响起,惊破了夜色。

  常仪韶穿着一身丝质的薄睡衣坐在了床上,襟口稍稍松开些许,灯光下的肌肤如同玉色。她正在调整姿态,半晌后才开口道:“怎么样了?”

  谢青棠微微抬头望着天花板,叹声道:“有点儿热了。”

  常仪韶抿了抿唇,她眼睫披垂,遮住了藏着几分黯然的眸光。沉默了一阵,她还是出声询问:“你的手呢?”

  谢青棠一怔,她意识到常仪韶仍旧在关注着自己的直播。她打量着常仪韶,谁也没有开口。像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她扬眉一笑道:“就指甲盖那么大,搽药了,没事。”顿了顿,她眸光一转,带着几分狡黠,她又道,“常老师,你不务正业,在办公室里看直播,这样的行为合适吗?”

  “休息时间。”常仪韶听了谢青棠的话,悬着心放了下去。她的眉眼彻底地放松了下来,神情更是柔化了三分。“我已经提出辞呈了。”

  “这样也不错嘛。”谢青棠弯着眸子笑了笑,她托着下巴,又问道,“那群学生舍得?”在平窰中短短几日的相处,还是能够感觉出常仪韶在学校的受学生的欢迎程度的。

  “聚散寻常事,总会习惯的。”常仪韶应道。

  谢青棠没有再回答,她反复咀嚼着“聚散寻常事”这五个字,这曾经是她记得最牢的话,在不尽的穿梭工作中,聚散分离总是不断。只是现在到了养老世界,她以为不用再奔波不定,这几个字就该全部抛却了。可并非如此,一个世界、无数个世界,只要有聚,就会有散啊。

  她舒了一口气,望着屏幕里的常仪韶,洒脱一笑道:“的确,聚散寻常。聚则相欢,散则祝你……前路一帆风顺,花团锦簇。”

  常仪韶沉默,她的眼皮子跳动着,恍惚中从谢青棠的话语中领悟到另外一重意思。

  “你——”

  “你辞职后打算做什么呢?”谢青棠的问话岔开了常仪韶的神思。

  常仪韶没有回答,谢青棠则是有些后悔。

  曾经常仪韶询问她这类话,她觉得常仪韶拿着鞭子赶着她上进,而此刻一切倒错。

  常仪韶怎么会无事可做?

  “我不是说好要帮你的吗?”常仪韶的应答声很轻,可仍旧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谢青棠的耳中。

  夹杂着一股莫名的哀伤,使得谢青棠的心猛地紧缩起。

  作者有话要说:  谢青棠你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