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高中的环境对常仪韶而言算是舒适的,只不过这种感知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熟悉的小径、熟悉的喷泉,她的心中逐渐生出一股不耐烦来。

  桌面再度压着一封画着爱心的信,没有署名,看不出到底是谁送来的。来交作业的学生?或者是办公室其他老师无聊的作弄?

  办公室里安静无声,她双手交叠着,指间有意无意地上下敲动,她的眉头紧缩,神情冷然,像是一柄出鞘的刀。

  她打开了这封信随意地扫了一眼,便将它塞入了碎纸机中。

  她并不想去调取办公室里的监控,只是觉得这些行为可笑而又无聊。

  一些念头如同种子落地生根发芽,再也难以拔除。

  昨日采蓝需要经过至少两天的发酵,使得那天蓝之色完全的显现出来。谢青棠在院子里打转,时不时上前帮忙将布从染缸里取出,用力一抖扔上高高的晾竿架子,这么半天下来,她的双手也被染成了蓝色。

  趁着休息的时间,她给常仪韶发了一张照片。估摸着此刻是常仪韶的上课时间,她也没有等待回复,而是继续在院子里忙碌。布块在染缸中抖动,按常理来说,整个布块都会被染上颜色,只不过古时的劳苦大众已经想到了各种方法,使得布块上的图案并不着色。谢青棠最先接触的便是“蜡缬”,一种又称为“蜡染”的工艺。

  “小谢,你自己先打版画图案。”

  “什么样都行吗?”

  院子里的阿姨们抿着唇笑,姜臻则是抱出来两本厚厚的图册,上面都是博物馆的人精心收集的各式图案。“这个蝴蝶相对简单一些。”姜臻道。

  谢青棠摇了摇头,她伸手快速地翻阅着图册,直至落在了一幅“凤凰图”上,蓦地响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句话来。

  “这个也行吧,小谢有画画的功底吧?”相对于姜臻的诧异,阿姨们的眼中则是一片见惯了世面的平静。来到这边学习工艺的人并不少,年轻人大多喜欢“龙凤”一类的祥瑞图案。不过龙纹与凤纹也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简单的倒是可以上手。

  谢青棠颔首,眸中酝酿着浅浅的笑意,她道:“是。”常仪韶送她竹丝扇,而她要回赠《凤凰图》。

  制版打底有模板,但是在民博,注重的就是“手工艺”与“匠心”,一笔一划都要自己亲自勾勒上去。在打版完成之后,难的事情更在后头。

  她要用蜡刀在布上上蜡。熔蜡的时候要格外注重,温度高了蜡液稀薄,温度低了蜡液又容易凝固,不宜描绘线条。谢青棠在废弃的布料上试了好几次,才掌握了蜡液的温度。蜡刀和画笔还是有区别的,后者更容易掌控,而前者,没有一番苦功夫,点出线条始终粗细不一,最后的成品就不会好看。

  等到谢青棠从“点蜡”的状态中走出来,已经趋近十二点了。她捏着袖子一抹额上的汗水,这才想起去翻常仪韶的回复。

  “在制染料么?纯植物提取的?”

  “这种色素容易清醒,不过日复一日在染缸中浸润,还是会变色的。”

  ……

  常仪韶发来好几条消息,大多是关于染色的,不过其中还混着一条让谢青棠感到纳闷的话。

  她不想当老师了。

  难道准备回去继承家业了?

  谢青棠哂笑了一声,抛却了脑海中的杂念。以常仪韶的条件,她不是被选择的,而是面前列着各色的道路等着她去挑选,既然如此,又何必为难自己?谢青棠坐在了小木凳上,回复道:“不想就不想,不用纠结。”

  有那随心所欲的条件,没必要给自己套上重重的枷锁。她畅心自在,也希望常仪韶不要与自己为难。

  常仪韶:“好。”没多久后又问了一句,“你中饭吃什么?”

  这句话显然触及谢青棠的心,她回复了一个“痛苦面具”就匆忙将手机抄进了兜中,她不想听常仪韶报菜名。

  这人就是故意的,用心险恶,想要影响她愉快的养老生活。

  常仪韶看着那四个字轻笑。

  谢青棠大概率不会回复自己了。不过沈城那边的饭菜,真的那么难以下咽么?

  “常老师——”陡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常仪韶的沉思。

  她回身一看,是五班的班主任,因为她也是五班的任课老师,所以与她往来的次数就多了些。

  “徐老师。”常仪韶朝着她轻轻一颔首。

  徐老师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道:“去食堂么?”

  她大概有什么话要说。

  常仪韶垂着眼睫暗想道。她并没有思忖多少时间,便应了下来。

  徐老师的确是有话要说,她跟常仪韶来往多,也算是摸清了她的一点儿脾气,看着温和好说话,但是跟谁都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像是一块坚冰。早在张尚决心磕上去的时候,她就知道没有结果。若只是这样就算了,可偏偏张尚是个下作的人,所谓的素质早就被啃了。他的家境在学校一群老师中算不错,每次都像是一只花孔雀洋洋得意,同时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

  他像是看不出来其他老师对他的不满和讨厌。

  “常老师,那些闲言碎语——”徐老师吞吞吐吐的,面露犹疑。她跟常仪韶的时间交错,自然容易在办公室里听到一些声音。片刻后,她左右望了一阵,才叹气道,“张老师心量小,有点儿睚眦必报。”

  常仪韶“嗯”了一声,她当然知道张尚是个小人,徐老师话中有话,她不难猜出其中的含义。

  “那你——”徐老师眨了眨眼,办公室中不少人知道常仪韶的家境,其中就包括她。在最初听说的时候,她还在感慨大小姐到尘世间体验喜怒哀乐来了。甘棠高中是一座小庙,而常仪韶是个大佛。

  “不要紧。”常仪韶慢条斯理地回复,神情平静,露出了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泰然自若来。

  徐老师见她如此从容,逐渐地放下心来,她怕常仪韶会因为这些事情产生心结。此刻她并没有想明白常仪韶的意思,直到后来听说常仪韶递交了辞职报告才恍然惊觉,她不在意,因为她根本就没打算继续留在甘棠高中。

  五月后暑气蒸腾,光是站着,汗水就顺着鬓角流淌了下来。

  谢青棠的点蜡功夫在不停地练习下有了长进,拿着蜡刀的手不会不停打颤,就连线条都满满的变得流畅和细腻起来。点蜡之后的工序是浸染,需要将布条投入靛蓝染缸中。到了这一步,并不是直接投掷进去就算完成的,她要抖动着染缸中的布,使得颜料均匀分布,而不是拿出来后深一块、浅一块。

  在这段时间帮助阿姨们浸染布料的练习中,谢青棠也逐渐把握了这一个度。

  “小谢进步很快啊,我当年开始学的时候,力气小,大的染布扔进缸里抬都抬不动。”上了年纪的老奶奶笑起来,皱纹层层叠叠,她的笑容绚烂,像是一朵向着日光的太阳花。

  谢青棠知道,这边的人大半是祖辈住在附近的,他们以此为基业,六七岁就开始跟着父母学习这门手艺,豆丁儿还没有染缸高,只能踩着板子干活。正是因为他们一辈又一辈的传承,才使得这些手工艺能够代代保存下来。

  比起躺在沙发上当咸鱼的养老生活,谢青棠更喜欢这边的辛劳。历史的积淀与现世交融,勾勒出来的并不是死气,而是一股蓬勃的生机。只要有人在努力,它们就不会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是永世不灭。

  谢青棠有些困乏,她坐在床头,身后垫着竹枕,并没有睡觉。

  常仪韶准时在九点钟给她拨了一个视频通话,像是老板日日视察工作。

  好几次谢青棠都想直接掐断了,可是望着视频中那张完全长在她审美点上的、令人心动的面庞,到底是没忍住。

  或许是另一种距离产生美吧。

  “怎么样?”

  在常仪韶开口的时候,谢青棠也跟着在心中嘟囔,每一回都是相同的开场白,这厮都不知道稍稍变动。

  “一个蜡缬就让人心力交瘁,更别说还有‘夹缬’‘绞缬’了,就是一个字‘难’。”

  “别人几十年的基本功,哪里能十天半月就能学会呢?”常仪韶轻笑了一声道。

  谢青棠一颔首,坦然道:“自然是这样,主要还是在这边传播嘛。”

  常仪韶紧盯着谢青棠,不错过她丝毫的表情变化,她道:“你有什么想法了?”

  谢青棠也没有隐瞒常仪韶,她坦然一笑道:“是。”她眨了眨眼,又道,“我直播时间不定,其实观众并不多,我想将拍摄的内容稍加剪辑,做成一个合辑上传到平台。”

  “需要帮忙吗?”常仪韶又问道。

  谢青棠一怔,又想起刚与常仪韶签订契约时她推荐各种团队的“热情”,虽然说此刻她的心思是真,总不免让人——

  她的迟疑落在了常仪韶的眼中。

  常仪韶的心蓦地一沉,在谢青棠拒绝的话说出之前,她道:“我自己来帮你。”

  是她常仪韶,而不是她联系的各色团队。

  谢青棠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微妙。如果是常仪韶找团队,这是一个大人情,那么常仪韶她亲自动手呢?难道不是人情了么?还是因为有契约在,觉得她亲自帮自己是理所当然?

  谢青棠蹙着眉头,并没有在这一团如同乱麻的思绪中沉浸太久。紧皱的眉头一舒展,她挑眉道:“那我要支付你工资吗?”那些可是她的养老本!

  “不用。”常仪韶笑容莞尔,她又道,“这同样是我的兴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