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宅。

  夜色很深了,周云梦房间中的灯依旧亮着。她背靠着床头,柔软的头发如同流瀑般披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藏着郁悒的深沉面容。灯光斜照,阴影落在了雪白的脖颈上,平添了几分暗色。

  她眨了眨眼,屈起的手指动了动,拨走了何延津的聊天框,最后落在一个被她置顶的,却没有任何对话的人上头。

  她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有齐喻断骨之后纯净而天真的笑,有那漫长孤寂的咖啡厅之夜与那仿佛下不尽的泼天大雨。

  她等的人始终没有到来,是不屑回复,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周云梦的眉头凝结了起来,旧事如同冬夜云集的寒鸦,在脑海中叫嚣个不停。她抬头尝试着勾起一抹轻快的笑容,可是镜子里照射出来的,却是比“哭”还难看。

  消息提示音仿佛石头扔入水中的闷响。

  周云梦漫不经心地垂眸,以为是等得不耐烦的何延津再度发来的消息——可等她看清楚来处时,一颗心猛地缩起,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攫住,她的呼吸都放慢了下来。

  ——那我自己去问了。

  齐喻不知道什么是矜持,向来都是直来直往。在常仪韶那句“没什么”之后,她果断地发出了一句消息,继而将视线从那名为“太极”的群退了出去。她从乱七八糟的联系人中翻找出了周云梦,直接甩了一句:“你以前给我送过东西吗?”

  周云梦的困惑在此刻得到了齐喻的解答。

  她从来没有收到啊……可那又怎么样呢?周云梦想哭又想笑,她疯魔一般念着齐喻发来的这几行字,许久之后,才木着脸回复道:“没有。”

  齐喻:“噢。”

  在这个夜,她们之间只有如此对话。

  周云梦的视线留恋地望着对话框,在这数年的时间里,噩梦无数次降临,可到了最后,总有一只干净的、素白的手将她从梦境中拉扯出来,灿烂的笑容像是阳光破开了重重的阴翳。她跟齐喻碰面的次数不算多,她无数次地痴望,却极少等到回眸与笑容。

  她已经分不清梦中的人与现实之中人的差别,种子破土而出,生成了黑色的藤蔓将她的心困牢,让她一个人在死寂中发疯。

  她是一个懦夫,仅有的勇敢已经死在了那个风雨之夜。

  骤然跳出来的铃声打破了房间中的寂静。

  周云梦望着那个熟悉的号码,眸中飞快掠过了一抹情绪,继而则是绽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喂,延津,有什么事情么?”她的语气亲切柔和,而镜子中折射出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掩饰与伪装在此刻尽数撕裂。

  “有办法对付柳无弦吗?”何延津的语气有些冲,她的诉求十分明确。

  “她怎么你了?”周云梦语调依旧轻柔,带着丝丝的甜,像是抹了蜜。

  “看她不顺眼。”何延津冷笑道,继而是恶毒的诅咒和辱骂。“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的怎么会突然爆火?一定是有金主在背后捧她吧?看她那副妖里妖气的模样,怎么都不是一个——”

  “你不知道么?她是常青的未婚妻。”周云梦轻轻地截断何延津的话语。她当然知道柳无弦的来历,在何延津初次与柳无弦对上的那刻就知晓了。这个被她压下来的消息在此刻由她的口重新说出。果然,何延津的话语戛然而止。

  “抱歉,我不该让你为难。”何延津道歉的话语极为生硬。在听到“常家”两个字之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面色依旧阴沉如水,可是诅咒的话语尽数收了回去。嫉妒的心思像密密麻麻的刺,而她在此时强硬地将那抹情绪收回。

  对面的人挂断了电话。

  周云梦唇角微微上扬。

  她的恨意真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那些人还讲不讲道理啊!”

  下了直播后的谢青棠,只短暂地被账户里的金钱迷了眼,下一刻则是表达了自己对“黑粉”群体的无语。以那疑似常仪韶的人扔礼物为分界点——后续的直播极为和谐。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掐着时间点下了播,不管自己可能具有的“鸽王”属性,发出承诺——下一次一定带来一首完整的《天目》。

  谢青棠洗了澡后回到房间。

  常仪韶的眼睛仿佛没有从书上挪开过,她敢打赌,就算是小偷进来,这厮可能也不会发觉。

  在打量常仪韶的那刻,脚步已经不知不觉地顿住,仍旧在运行的只有充斥着风暴的大脑。那个一掷千金的粉丝,到底是不是常仪韶?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扔礼物的人,那也仅仅是看起来。

  “怎么站着不动了?”常仪韶在谢青棠进门的时刻就已经发觉了她的存在,她等待着谢青棠过来,可没想到她会忽然间止步。眸光落在书上,可是一反常态,她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在片刻的沉寂后,她忍不住率先开口。

  她们之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而在这战场上,谁先开口谁就是败者。

  谢青棠慢吞吞地喔了一声,她掀开被子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扬起的被褥带起了一小片裙角,继而露出那一截雪白的腿,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心跳似是漏跳了一拍,谢青棠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说了一声“抱歉”后,她坐到了那空缺的一半,被子一掖,彻底遮住着可能会有的风情。

  常仪韶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不在意这个小插曲。

  “睡觉么?”对养老的谢青棠来说,十点半已经不算早。

  又是一句“嗯”,可常仪韶坐着分明没有合上书本的迹象。谢青棠瞪了她半晌,最后伸手关掉了房间中的灯。尽管如此,仍旧有一盏昏黄的小灯照亮了床头。常仪韶在房间骤然暗下去之后,慢条斯理合上书本,将其置在一边。床头台灯的开关伸手可触,可她偏生与之擦过,并未让房间陷入了彻底的幽暗之中。

  她是故意的。

  谢青棠的心中有了判断,她眯着眼打量常仪韶那张缺乏充沛情绪的面庞,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与常仪韶之间的契约生效时间实则是休息日与晚间的休息时间,她会不会是想——不行!可要只是前奏也未尝不可。谢青棠的脑海中浮现了各种做法,在常仪韶开口之前,她并不知道常仪韶是怎么个打算。

  “要睡觉吗?”谢青棠再度询问,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要不是看在那丰厚的待遇上,她真的不情愿重复无聊的废话。

  还是一声“嗯”。除了这个字,难道这厮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谢青棠的眉头蹙得更紧。她与台灯开关之间横亘着一个常仪韶,是下床绕过去?还是越过去?谢青棠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夜色深沉而又黏稠,谢青棠听到了常仪韶轻而绵的呼吸声,熟悉的淡香在鼻间缠绕,摇人心志,她悬身在常仪韶的上方,只差一点就可以够到台灯的开关。

  被子下的肌肤相贴,隔着睡裙都能感受到那触感。时间和感官被不停地拉长,谢青棠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一盏该死的台灯。

  然而在这个时候,她的手腕忽地被常仪韶扼住。气势瞬间跌落了下来,她与开关的距离重新变长。

  常仪韶的手坚稳、有力,隐隐又有些灼热。

  谢青棠眉一挑,已经是极度的不耐烦。她正对着常仪韶幽邃的眸光,十分不痛快地开口道:“常老师,请问您发什么疯?”她从常仪韶手下抽回了自己的手腕,揉了揉微微发红的肌肤,又拧眉道,“你到底睡不睡觉?!”怨不得人说最难伺候的一种人,他们有着共同的名字——老板。要不是个法治社会,她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常仪韶轻笑了一声,出声道:“晚安曲。”

  谢青棠倒吸了一口气,她剜了常仪韶一眼,问道:“你无不无聊。”晚安曲,她还摇篮曲呢!

  常仪韶闻言一颔首,缓声道:“不是你说我是个无聊的人么?”

  谢青棠的脾气被常仪韶给挑了起来,她眸光不善地望着常仪韶,找事可以,但是谁都别想得到痛快。她现在可以笃定直播间里那个“箫九成”的身份了,定然是常仪韶本人——这是给夜晚的找事预先支付了一笔。

  也不知道是哪件事情刺激到她了。

  “你的名字有什么来历?”谢青棠的话题跳跃,她盯着常仪韶,注意着她的表情变化。僵持的时候,时间似是格外的漫长,久得像是天荒地老。最后还是谢青棠嗤笑一声道,“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是么?”

  常仪韶一挑眉,脱去了温和的面孔,像是融入了这个暗色的夜。她道:“是。”上扬的语调仿佛挑衅。紧跟着,她又追问道,“这与晚安曲有关系么?”

  这个时候不装哑巴了。谢青棠冷笑,她收敛起眉眼间的冷意,偏头眨了眨眼,故意道:“你前女友给你养成的听晚安曲的习惯?你想她了?要给她打电话?”

  常仪韶的神经并没有被“何延津”三个字挑动,她注视着谢青棠,莞尔一笑道:“我不是有现成的女朋友么?”

  契约女友,假的,比某电商送上门的货还假。

  谢青棠腹诽,她不知道常仪韶要唱哪一处戏。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笑容甜如蜜。她俯身凑近了常仪韶,似要亲吻她的耳垂——只是在相距寸许时又骤然停下。她道:“常老师,你的现女友生气了,不愿意像你前女友那样,怎么办?‘萧规曹随’在感情上,恐怕不适用吧?”

  常仪韶一偏头,她的面颊擦过了谢青棠的红唇。她罔若不觉,伸手将一缕发丝勾到了耳后。她柔声道:“没有像谁,我前女友从不唱晚安曲。”甚至连“晚安”都渐渐少去。

  谢青棠的笑容渐渐消失,常仪韶就是想骗她唱歌。

  她垂眸,片刻后指尖落在了常仪韶搁在被子上方的手上。

  谢青棠的指尖忽轻忽重地点在了她的腕上、手心上,打起了节拍。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1]

  谢青棠的声音很清,如泠泠清泉。比之直播间听到的更为直观真切。常仪韶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痒意,凝视着谢青棠,直到歌声骤然停止。

  “可以睡了吗?常老师?”谢青棠笑问。

  常仪韶沉默片刻,不动声色道:“这算不算你说的风情?”

  谢青棠:“……”常仪韶是天字第一号记仇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