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

  此处是通往雷州的必经之地,常有朝廷流放的犯人经过这里赶赴发配之地。

  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烟,朝廷疏于管理,便是死个把人,只要没人追究,也就不了了之了。

  入夜,从村野客栈里,偶尔传出痛哼呻.吟之声,以及押解公人的呵斥之声。

  客栈外面不远处的一丛小树林内,隐着两个黑影。

  两个人皆是夜行衣、青布蒙面,只留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其中人侧耳听着客栈内痛苦的声音,眼底有得意的狠戾之色闪烁。

  杜素然便是两个人之中的另一个。

  她武功修为高深,对于周遭的变化感知入微,身旁人气场的变化,马上就落入她的耳中。

  杜素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之前那人又听了一会儿客栈内痛苦的呻.吟声,冷嗤一声。

  “接下来什么时候动手?”他大有摩拳擦掌之意。

  杜素然目光微沉,终是忍不住道:“阿珣,折磨得差不多了,一刀给他个痛快吧!”

  范珣哼了一声:“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

  杜素然微生恼意,低喝道:“你割了他五刀,快放尽了他的血。还割了他……那物事,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再造孽?”

  “你觉得这是在造孽?”范珣的声音冷若寒冰。

  杜素然觉得他大有疯意,懒得理他。

  范珣更起了性子:“这畜生当年折磨我姐姐的时候,就不是造孽吗?”

  杜素然默然叹息:当年的事啊……唉!

  “阿珣,我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为了报仇,忍耐了许多年……”杜素然努力地劝道,“可是贺兰敏之到底也曾经是朝廷官员,又是……又是天后亲甥。不看旁人,就看在天后对你的知遇之恩上,便给他个痛快吧!”

  范珣闻言,更炸了毛,阴恻恻道:“难道杜姐姐你忘了天后与贺兰狗贼的仇怨了?还是,杜姐姐忘了昔日挨的那些打了?”

  杜素然听他越说越不像样,正色道:“当年之事有当年的因由,与眼前事没有任何因果关联!”

  又道:“倒是你,可曾忘了自己的身份?贺兰敏之若是一命呜呼,天后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可若是贺兰敏之死得不像样子,损了天后的颜面,被天后查知,你真的觉得天后不会追究?还是你想让你父母在失去你姐姐之后,再为你担惊受怕?”

  这么一番话,果然入了范珣的心。

  见他沉默不语,杜素然无声地摇了头,对他比了一个“待在这里别动”的手势,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

  没过多久,便听到短促的三声痛呼之后,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范珣在外面听着,立时意识到客栈之内发生了何事。

  他的双眸圆睁,仿佛在空气中,能闻到浓重的鲜血的气味。

  劲风陡起,杜素然的身影重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杜素然并不废话,而是一把扯住范珣的手腕:“快走!”

  两个人于是抢身狂跑出一里多地,才寻了僻静处换了寻常衣衫,又骑了马,紧上几鞭,火速离开了是非之地。

  直到东方微曦,晨光可见,两个人才收住了马缰,任由狂奔了一路累坏了的坐骑悠然地在林间踢踏漫步。

  此地已经不是韶州地界,荒郊野外的,更无人烟。

  范珣一路上揪着一颗心,这时才有机会顺畅地问出口:“你把他们都杀了!”

  是问句,更是肯定的。

  杜素然听得皱眉,瞥了瞥他,很为他不合时宜的优柔而腹诽。

  “贺兰敏之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死法,他们两个身为押送之人,论律必死无疑。如此结果,还能免于家人被牵连,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杜素然淡淡道。

  范珣咬牙,实在看不下去她“草菅人命”的作派:“可是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杜素然冷冷一哂,“你当初对贺兰敏之动手的时候,他们便已经不是无辜之人了!”

  范珣梗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素然不想理他,勒住马,翻身跳下。

  同时将马背上的一只沾着血迹的包袱丢给了范珣:“把它烧了!”

  说完,她也不看范珣,径直走到不远处的小河边,翻出随身带的皂角,就着河水洗手。

  范珣拾起那个包袱,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拎着包袱,疾跑到杜素然的旁边,大声喝问道:“你竟然连他们的盘缠都取了!”

  杜素然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山匪谋财害命,杀了人难道放着盘缠不拿?”

  范珣再次梗住,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杜素然的打算——

  将贺兰敏之和两名押解公人之死伪装成山匪谋财害命之举,如此就算朝廷和武皇后怀疑,也不会深究。

  毕竟韶州那里极不太平,而且,谁会替失了势的贺兰敏之和两个没根基没背景的小小公人做主呢?

  可是,范珣还是觉得心里别扭得慌。

  他草草将那个包袱里的物事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那些盘缠也都丢进了火里,似乎沾染一点儿,都是污了自己的人格一般。

  杜素然一边洗手一边听得清楚,嘴角撇了撇,不以为然——

  她自然不似范珣那般迂腐,但是范珣此举倒了合了她的意:边荒之地,不似京中繁华,用制钱用得也少。这些盘缠难保不成为证据,烧了省心!

  烟火的气味在鼻端长久飘着,噼噼碌碌的声音也响个不绝。

  杜素然始终在河边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双手沾染了怎么都洗不掉的东西似的。

  良久,她将双手对着已经升起来的日头,看着指缝儿间一点儿都不刺眼的阳光,心底却是怎么都无法被照亮的阴霾。

  这双手,杀过人,溅过血,干过太过不能放在明面儿上的事……它们已经越来越不干净了。

  杜素然的双眸微眯,目光恍惚迷离:是不是再这样过一段日子,她就会忘了自己的初心?

  霍地,手指间的日光被一道黑影挡住。

  “别搓了。皮都搓掉了!”范珣幽幽地在杜素然的耳边道。

  杜素然一凛,状似无谓地甩了甩湿.淋.淋的手,站起身来,转身直奔自己的马匹。

  不远处,范珣已经把那个包袱里的物事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一片黑糊糊的灰烬。

  范珣盯着那片灰烬,一阵心烦意乱。

  他紧上几步撵上杜素然,欲言又止。

  杜素然假作没发现他的异样,随口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回任上吗?”

  范珣顿了顿,终是道:“嗯,回任上……前些日子京中有消息传来,天后打算调我返京任用。”

  杜素然搭在马缰绳上的手一抖,挤出个笑,道:“挺好。这是要重用你的意思,前程不可限量!”

  范珣却没有因此而面有喜色,而是探究地看着她:“你要去哪儿?”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杜素然攥着马缰绳的手,用力得失了血色,声音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去江南!”

  “江南?”范珣挑眉。

  “对,江南,”杜素然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天后密旨,江南有一伙反叛余党,命我去查实。”

  反叛余党?

  范珣眉心一跳:“你是说长孙……”

  杜素然朝他虚晃了一下马鞭,范珣赶忙噤声。

  “阿珣,你我是朋友,相识多年共患难的交情。有句话,算是老友肺腑之言。”杜素然正色道。

  范珣亦正色:“请讲。”

  杜素然深深地看着他:“谨言慎行,不是你的,莫作无妄之想。”

  杜素然说罢,就打算告辞离去。

  被范珣急声唤住:“谨言慎行,我记得了。可是,我何时作无妄之想了?”

  杜素然见他浑然无觉,暗自摇头,口中道:“总之,以后在京中,多多小心总没有坏处的。”

  范珣却不肯罢休:“杜姐姐说话何苦只说一半?”

  他牛心左性得很,杜素然颇觉无力。

  范珣只当杜素然与他隔着心,被激出了几分火气,挑衅般道:“世人若都没有痴心妄想,也就什么事都不必做了!天后若没有痴心妄想,如何能——”

  “打住!”杜素然猛然喝住他。

  范珣自知失言,闷声不语。

  可心里面的那股抵触的情绪还在,他突然狠笑一声:“太平公主有孕多月,怕是快要临产了吧?”

  此言一出,杜素然脸色骤变。

  范珣的某种说不得的心思得以平衡,朝杜素然笑得越发阴狠了。

  杜素然的一颗心痛到麻木,不想再与他继续对话,一拨马头,疾驰而去。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岁月。

  婉儿撂下手中的书卷。

  她其实不大认同儒家学说,但是不得不说,《论语》中的许多内容,都适合一个人在静寂独处的时候,观照己心而不至迷失。

  是啊,时光匆匆流逝,何时因为人世的变迁而有所更改。

  婉儿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雪——

  今冬的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夜,已经将整座静安宫,笼在了琉璃世界之中。

  已经入冬了啊!

  婉儿感慨着。

  她在静安宫中待了这么久了?

  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何了。一切都已经安定下来了吧?

  那么,“她”呢?

  “她”的权力,是不是,也巩固得无人可以撼动了?

  凝着眼前的雪色,肖想着静安宫外的光景,婉儿的目光便有些凝滞,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正恍惚间,忽然传来薛婕妤身边嬷嬷的欢喜禀报声:“上官娘子,天后来了!正等着你去见呢!”

  天后?

  她!

  婉儿猛然回神,拎起裙摆,飞一般朝着薛婕妤的居室,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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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姑娘是个干大事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