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武皇后接过侍者捧来的汤药,亲自执了匙,喂给皇帝。

  皇帝病卧多日,病况仍是不见好转。

  他头晕目眩得厉害,又苦于病痛,看到那苦哈哈的药汤,脸上更现出痛苦的神色。

  “这药没什么用,不喝也罢!”皇帝拒绝道。

  武皇后向前递匙的动作分毫没停,口中说着:“所谓良药苦口,九郎知道的。”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是古圣先贤的名句。

  可是,这种时候被武皇后说出来,皇帝总觉得,像是话中有话。

  他闷闷地扫了一眼那汤药,没有就着武皇后手里的匙喝,而是颤抖着手,擎了药碗,“咕嘟嘟”几口吞下。

  武皇后手里犹举着那匙,面上有一瞬的尴尬划过。

  婉儿就侍立在不远处,都替武皇后觉得尴尬。

  可是武皇后脸上的尴尬,眨眼间就变作了平淡如常。

  婉儿不得不暗叹她的变脸功夫厉害。

  如今,距离那夜武皇后震怒得要杀人的局面,已经过去了两日。

  婉儿回忆当时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她无视了武皇后的威压,硬是将那件披风,披在了武皇后的肩头。

  婉儿那时候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承受武皇后的怒意所带来的后果了。

  可是事实却是,什么都没发生——

  武皇后没有责罚她,甚至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径自回寝殿歇息了。

  两日过去了,那武皇后一切如常,之前那夜发生的种种,仿佛只是婉儿一厢情愿的想象。

  柔软的触感,引人遐思的声音,还有馥郁的气息……

  它们明明真切地存在过。

  它们怎么只会是想象呢?

  婉儿心里空落落地不好受,哪怕她很清楚,这样才是最好的——

  非得被武皇后看出什么来,以致自己和母亲的性命危矣吗?

  皇帝放下药碗,抬头看到武皇后面无表情地仍捏着那柄匙,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他到底还是挨扛不住武皇后年深日久积下的强大气场,忍着脑中的晕眩感,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二娘举着那物事,不累吗?”

  武皇后挑眉,从容将那匙放下,显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皇帝的话多么的幽默。

  这回换做皇帝面露尴尬了。

  “九郎有话要说?”武皇后太了解他,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皇帝干笑,拿眼睛去看侍立在一旁的婉儿。

  婉儿脊背一紧,忖着他们要说的,恐怕是旁人听不得的。而此刻殿内除了武皇后与皇帝,只有她和罗大富两个“多余的”存在。

  罗大富是皇帝亲信,而她……

  婉儿不愿想下去了,心道自己该退出去才是。

  不料,武皇后察觉到皇帝在看婉儿,便慢悠悠道:“殿内没有旁人,九郎想说什么,便说吧。”

  她似乎很不喜欢皇帝有话要说的时候,只是想遣了婉儿出去,而没有遣了罗大富的打算。

  罗大富侍立在一旁,态度愈发地恭谨。

  而皇帝也无声苦笑,又忍不住侧脸看婉儿,像是想看一看婉儿究竟哪里出众。

  “九郎有话请讲。”武皇后又道。

  同时,她抬起手臂,看似在帮皇帝整理搭在身上的薄锦被,其实半个身体刚好挡住了皇帝看向婉儿的目光。

  皇帝只得收回目光。

  他顿了顿,方道:“弘儿去了,储位空虚……”

  说着,他偷眼瞧武皇后的反应。

  见武皇后神色平静如常,方提快了语速道:“……朕属意贤儿做储君,二娘没有异议吧?”

  他根本就不是在征询武皇后的意思,而是变着说法地让武皇后同意他的决定。

  武皇后的表情连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没有,依旧平静地看着皇帝。

  皇帝被她看得心里发紧,眩晕的感觉都浑忘了,慌忙又道:“贤儿是咱们的儿子,他——”

  话未说完,就被武皇后微微笑着打断:“此是国事,陛下决断就好。”

  皇帝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继而又觉得委屈了武皇后,忙赔笑道:“虽说是国事,却也是家事,贤儿毕竟是咱们的儿子。”

  说着,伸手去握武皇后的柔荑。

  属于皇帝的带着枯败、衰病触感的手心,让武皇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她开始怀念,某个人独有的那种清清凉凉的气息,和细腻滑.润的触感了。

  “九郎说的是。”武皇后敷衍道,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又替皇帝掖了掖薄锦被。

  皇帝显然没有察觉到她转瞬即逝的异样。

  他心里面一阵高兴,为自己的立储决定没有被武皇后否决而高兴。更有一种,觉得很是委屈了武皇后,极力想要补偿武皇后的冲动。

  于是道:“朕想着,贤儿和弘儿不同,到底不是自幼时起就做惯了太子的,总得历练一番才妥当……朕打算,劳烦二娘教导他……”

  武皇后斜睨皇帝:“自家母子,哪里说得上劳烦?”

  皇帝打个哈哈:“二娘说得很对。是朕用词不当了。”

  又道:“朕打算,病着的这段时日,就由二娘摄政,二娘以为如何?”

  听到“摄政”两个字,武皇后的眸中仿佛被点亮了两丛火,熠熠的。

  她忙垂下眼帘,将眼中对于权力的欲.望收敛,再抬眸时,一切如常。

  “摄政?”武皇后蹙眉,“恐怕不合适吧?”

  皇帝见她似有迟疑,便紧张起来,生怕她再返过身来不认同立李贤为太子。

  “二娘与朕,早就并称‘二圣’,以二娘的才学,怎么就摄不得政呢?”皇帝甚至为武皇后辩解起来。

  武皇后唇角微勾:“为了扶持太子,为了国事江山,九郎考虑得很是周全。怕只怕,九郎的这份考量,在别有用心者的眼里,就是纵容妾越权了。”

  婉儿侍立在一旁,将这对大唐最尊贵的夫妻的对话,一一听在耳中。

  她听得出皇帝立李贤为太子的急切心思,也听得出皇帝很担心被武皇后否定。

  身为皇后,能让皇帝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的性格和她的能力在意如斯,恐怕也只有武皇后能够做到了吧?

  婉儿在心中钦佩之余,不能不想到,武皇后达到今日这种程度,曾经付出了怎样的努力,饱尝过怎样的心酸。

  她为武皇后感到心疼,却在听到武皇后破天荒地用了“妾”这个自称的时候,心里颇为无语——

  为了让皇帝心甘情愿地将权力交出,武皇后也算是,十分地放低姿态了

  武皇后那么高傲自矜的一个人,就算是在皇帝的面前,她也是绝少这般自称的。

  摄政,与替皇帝批阅奏章相比,这是她朝着至尊的权力,迈出了多么大的一步!

  权力,当真就让她,那么地迷恋吗?

  婉儿默默咬住了嘴唇。

  “二娘是朕的妻子,是太子的母亲,做妻子的为丈夫分忧,做母亲的为儿子分忧,谁敢说什么?”皇帝再次替武皇后辩解道。

  “自然,”武皇后看向皇帝的目光,带了几分温和,“妾是九郎的妻子,是贤儿的母亲。”

  皇帝心念一动,重又握住了武皇后的柔荑:“正是,我们才是一家人!旁人说什么,就由着他们说去!朕自会替二娘抵挡下,二娘放心!”

  “那么,就要九郎多费心思了。”武皇后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像是在笑,亦像是在嘲讽。

  皇帝只觉心头泛上柔情,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两情相悦的时候。

  “朕还有一件大事,要和二娘商量!”皇帝一时激动,又道。

  正要说,外面有当值内监禀报,说是太平公主求见。

  皇帝笑道:“快让她进来!”

  说着,回头看武皇后,笑得更欢畅了些:“她来得正好!”

  武皇后心头一沉,神情的变化,婉儿都觉得太过明显。

  太平公主不是自己来拜见的,而是带了一名深目高鼻、肤色也比寻常人白很多的中年男子。

  婉儿打量一眼,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像极了她前世所见的欧洲某国的外教。

  她蓦地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一件事:一个叫秦鸣鹤的大秦人,也就是当时的罗马帝国人,曾为高宗皇帝砭诊刺血,缓解了高宗皇帝的头风症状。

  这个深目高鼻的男子,莫不是……

  太平公主先是向父皇母后行礼问安,接着便迎着他们询问的目光,介绍道:“这位秦郎中,是大秦人氏,精擅医道,如今在太医署中供奉。孩儿听闻他擅治头风之证,便将他请来,想为父皇医治。”

  秦鸣鹤于是上前跪拜行礼,汉话说得倒也清楚响亮。

  只是皇帝在听了太平的话之后,拧脸去看武皇后,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武皇后肃着脸,盯着女儿,一言不发,似乎之前女儿偷溜出宫的事,她还没消气,皇帝遂忍不住替女儿解起围来。

  “太平不知道,他之前曾为朕诊治过……”

  皇帝的话,紧接着就被武皇后抢过去,语声不善:“好端端的,凿开头顶,还了得!”

  秦鸣鹤忙伏地称罪,并说自己不是要凿开头顶,害皇帝的性命,而是要在皇帝的头顶用砭针刺血,血出而病除。

  皇帝瞧武皇后的表情,还是不认同秦鸣鹤,于是道:“既这么着,就照着贤儿的举荐,仍旧让明崇俨再试试吧!”

  武皇后闻言,微震。

  婉儿心里也是泛起了嘀咕:李贤与明崇俨素来不慕,岂会好心举荐明崇俨,再次为皇帝医病?只怕这里面大有门道儿。

  武皇后何尝想不到这一点?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帝,转向仍跪伏在地的秦鸣鹤的时候,语声陡厉:“本宫许你替圣人医病……若有分毫差池,本宫绝不饶你!”

  秦鸣鹤自然喏喏应声。

  谁也不曾想到,经过秦鸣鹤的一番诊治之后,皇帝的头风症状竟然得以缓解。

  皇帝脑中的眩晕之感不那么严重了,觉得一座巨山被从头顶移走,心怀大畅,于是重赏了秦鸣鹤,又提擢他的官职。

  因为秦鸣鹤是太平特意举荐的,皇帝越发地觉得自己的小女儿怎么都好,便想着对她更好。

  “太平举荐名医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啊?”皇帝温和地看着女儿。

  太平一怔,一时之间想不到想要什么赏赐。衣饰金玉,她什么都不缺。

  皇帝看着女儿怔忡的模样,面上更现出慈父笑意:“那……父皇赐你一个驸马,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