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此时殿内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说,现在是绝好的机会,能杀了她,为上官氏满门报仇。

  她说……

  婉儿的脑中轰然一团,仿佛炸开了无数个闷雷。

  她愕然地盯着武皇后开合翕动的唇,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这会儿不是琢磨武皇后是不是疯了的时候,婉儿实在觉得,自己要是被武皇后蛊.惑了,那才是真的疯了!

  她又不是真正的上官婉儿。

  对惨死的上官氏满门,婉儿有同情,也会因为这具身体里流着上官氏的血,而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心口发痛。

  不过,只限于此。

  婉儿也只对郑氏这个抚养她长大的“母亲”有感情,心甘情愿地乐意拼尽全力护郑氏周全。

  至于旁人……上官氏的仇吗?

  不是婉儿残忍,而是她上辈子太熟悉历史了,说白了,历史上这种权力、派系的争斗多如牛毛。

  有多少人,因为争夺权力,而被自己的敌对派系杀死?

  又有多少无辜的妇孺,因为家中掌事的男人的立场,而被夺去性命,或者一生的自由?

  上官仪是有才华,有风骨,但他不也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仕宦吗?

  他认不清高宗皇帝的懦弱无能,是他的迂腐,此为其一。

  他一身担负着上官氏满门的荣辱,却将满门家眷的生死轻易交付于旁人,他在主张废后的时候,就已经将全家人的性命作为赌注押在了历史的赌桌上。此为其二。

  再者,若是上官仪怂恿皇帝废后成功,结果又会如何?

  他,以及他背后的和他有着共同的利益和观念的官僚们,会放过武皇后吗?

  最后,武皇后则会和上官家族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历史上,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不是吗?

  穿到这具身体上已经这么多年了,婉儿早就对自己的立场,有了确切的认知。

  她同情上官氏,心疼郑氏,对那个被自己占据了身体的真正的上官婉儿,也存着十分的愧疚。

  但是,她就是她,她不会做“为上官氏报仇”的蠢事。

  何况,她所熟悉的历史上,那个上官婉儿,也根本没有为上官氏报仇。

  终其一生,那个上官婉儿,对武则天,都是忠心勤勉的。

  这些认知,在被武皇后诱.惑的时候,于婉儿的脑海之中,格外地清晰起来。

  武皇后却不知婉儿内心里的这些清晰的念头。

  她幽深的眸子,凝着婉儿抿唇不语,且透着某种笃定的脸庞,张开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诱.惑——

  “不想吗?”武皇后慵懒的嗓音,回荡在婉儿的耳边。

  婉儿觉得,那声线之中,肯定藏着一只钩子,不然,她的心何以被钩挑得没着没落的?

  心里面波澜起伏,面上婉儿却在听了武皇后的问题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婉儿然后就听到了武皇后好像……笑了一声?

  她笑了?

  笑什么?

  这个意念并没有在婉儿的脑中停留太久,武皇后的问题又来了:“不敢吗?”

  不敢,还是不想?

  不敢是有杀心而没杀胆儿,不想却是连杀心都没有。

  婉儿很能分得清其中的差别。

  她也马上以行动来证明自己。

  “妾不想!”婉儿就在壶榻上拜伏了下去。

  “哦?是吗?”武皇后呵笑,语声中并未见得如何相信。

  婉儿暗自咬牙,再拜道:“昔年虞舜杀鲧,而禹为鲧之子,却甘心为虞舜所驱,成就治水功业……妾虽不才,却也愿效古人,追随天后娘娘!”

  武皇后闻言,不由得“哈”了一声,似有些出乎意料。

  “你当你是大禹?还想让本宫禅让你吗?”武皇后接着便斥了一声。

  婉儿观她神色,已经带出了几分调侃的意味,遂忖着那番让人心惊肉跳的试探,想必是挨过去了。

  心里面暗自松了一口气,婉儿口中仍不忘了赞颂:“妾不敢比大禹,但天后娘娘之豪光,却盖过虞舜!”

  “胡说八道!”武皇后横了婉儿一眼,“虞舜是上古圣君,岂是胡乱比得的?”

  婉儿见她虽然斥责自己,但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便决定将这马屁一拍到底——

  “虞舜是上古圣君,统领、教化万民……然妾私以为,虞舜屡遭父母、兄弟算计,却仍事亲以厚,不免愚孝;流放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凶’于蛮荒之地,而非除之以绝后患,不免纵凶仁柔之嫌。”

  武皇后呵呵笑:“照你这么说,虞舜合该弑父杀母戕弟,对‘四凶’赶尽杀绝,才是正途喽?”

  婉儿觉察到她的笑容中添了两分真切,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说辞,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武皇后素性坚毅果决,最厌仁柔之辈,说不定内心深处,她还真就是认同这么做的。

  笃定这件事之后,婉儿心里更添了几分自信,又侃侃道:“天后明鉴!虞舜之父瞽叟,认人不明,处事不公,眼盲而心更盲;其后母不仁不慈;其弟象,不孝不悌。这样的人,在一家之中,害的是同为家人的虞舜;然放于一国之中,祸害的何止一人一户的百姓?且虞舜受唐尧禅让之后,更是善待其父母兄弟,请问这难道不是纵容恶人吗?以虞舜之尊,其父母兄弟作恶,百官、百姓怎敢多言?如此,虞舜岂不是为了一己之名声,而坑害万民吗?”

  婉儿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打量着武皇后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甚至眼底还有些异样的辉芒闪烁,便更被鼓了劲儿,慷慨又道:“再说‘四凶’,比之虞舜的父母兄弟,为害更甚!这样的存在,合该集合全国之力,毁而灭之,怎么能只将它们流放了呢?说到底,虞舜还是为了自己的仁德名声罢了!”

  武皇后眸中的笑意深了些,竟是被婉儿勾起了辩论的冲动,忍不住道:“他是将它们流放到蛮荒之地,这也算存了一丝仁德之心……”

  “是仁德,却也是更大的不仁德!”婉儿急声道。

  “哦?怎么说?”武皇后没有反感于婉儿抢白了自己,倒是被激出了些倾听的兴趣。

  “天后请想,蛮荒之地便没有民众生活吗?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武皇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只听婉儿紧接着又道:“天.朝教化,泽被万方。昨日之蛮荒之地,焉知今日,或是明日,不会成了天.朝之土?而其人民,彼时便是天.朝之子民……虞舜为了一己之私,而纵凶害民,兼使民心趋恶,他日愈难教化,可谓自私!”

  婉儿洋洋洒洒的大段论调说完,方惶然意识到自己光顾着说了,不止忽略了武皇后的感觉,更屡次抢白了武皇后。

  心头一紧,婉儿作势就要拜伏下去:“妾不知天高地厚——”

  被武皇后一把拎起了肩膀。

  她的力气可真大……婉儿还有心思琢磨。

  “小小的人儿,妄论古圣先贤,确实不知天高地厚!”武皇后眼中笑意盈盈。

  婉儿微赧,却并不觉得武皇后是在责备她。

  她以虞舜事亲切入,为的就是让武皇后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并非沾着“亲人”两个字,就是对的。这样,武皇后才能渐渐对她“不会报仇”这件事不再存疑。

  而提及虞舜的“仁柔”,婉儿更是想要借此贴近武皇后的心,让武皇后至少觉得,自己的三观,与她的,是不相悖的。

  身为主人,武皇后一定不喜看到,自己的仆从是柔弱而没有原则的。这样的仆从,也不会得到她的信任。

  婉儿无法确定自己的这些心思,有多少入了武皇后的心。

  不过,这位未来的“千古一帝”,看向自己的眼神,越发地微妙起来,倒是真真切切的。

  仍是毫无客气地捏起了自己的下巴,不同的是,这一次,婉儿好歹从武皇后的脸上,看到了些“很感兴趣”的意味。

  这么爱捏人下巴啊?

  婉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你这张小嘴儿,还真是能把活的说成死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武皇后微弯着眉眼道。

  婉儿因为她弯起的眉眼,而心脏“砰砰砰”地急跳了几下——

  人人都对这位果决刚毅,从来想做什么便不择手段的天后娘娘噤若寒蝉,可为什么,婉儿此刻分明觉得,这位天后娘娘的仪态,透着几分……让人怎么都害怕不起来的……妩媚呢?

  我一定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婉儿使劲儿眨眨眼,强迫自己想起,同样是这位天后娘娘,曾经让自己吃过多少苦头。

  “妾绝非油嘴滑舌之辈,妾的忠心……”

  婉儿想为自己辩白什么,被武皇后抬手制住。

  “本宫不想听这些!”武皇后道。

  说着,她笑眯眯地瞧着婉儿:“本宫倒是觉得,你这样一个人,此刻就算是让本宫送去给圣人,本宫都舍不得了……”

  婉儿闻言,脸颊飘红。

  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武皇后这话说的,“舍不得”什么的,像是九曲十八弯的绕了那么多个圈,勾得人莫名地心尖儿发痒呢?

  武皇后不容婉儿多想,莞尔又道:“你既啰里啰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堆,本宫若是不做点儿什么,似乎也没趣儿。”

  做……做点儿什么?

  婉儿的脑子很有些不够用。

  她眼睁睁看着武皇后探手不知从哪里摸来个不知道什么物事,接着,武皇后的手,便覆在了婉儿赤.裸的小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