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听到薛婕妤说,当今天子是她的弟子的时候,婉儿的吃惊诧异是佯装出来的,那么听到薛婕妤说徐惠是她的第二个弟子的时候,婉儿则真真正正地被震住了。

  徐惠,就是那个徐惠吧?

  太宗的妃嫔,素有德名,亦素有才名;太宗崩逝后,她哀慕成疾,不肯服药,还赋诗以明己志,最后病逝,被追封为贤妃,陪葬在太宗的昭陵的那个徐惠。

  就是她吧?

  婉儿记忆之中的徐惠,就是这样的。

  婉儿上一世刚知道这位被追封的徐贤妃的事迹的时候,其实并不看好她。

  看史料记载,这个女子,分明就是个被封建礼教迫害,还以此为殊荣的糊涂人。

  就算劝谏太宗勤政、节俭是良德,就算最终殉情而死被许多人认定是所谓的痴情,可是婉儿觉得这个女人太傻了。

  人至宝贵者莫过于生命,为了一个后宫三千佳丽,一辈子都临.幸不过来的男子,搭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亏她还饱读诗书,颇具学问。

  不过,说不定正是因为她读书读得太多了,读那些礼教社会中男人给女人洗.脑的书读坏了脑子,才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说不定,她当时还被自己感动了呢!

  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是薛婕妤的弟子,还随着薛婕妤学过佛法?

  婉儿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以她两日中对薛婕妤的了解,薛婕妤可不是那种被宗法礼教洗坏了脑子的人。

  相反,薛婕妤其实是个很有个性的老人。

  这种个性,又不同于武皇后的睥睨霸气,那是另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这样不凡的薛婕妤,会培养出一个迂腐的弟子吗?

  除非,在这个平行时空之中的徐惠,和婉儿所熟知的那个徐惠,是性格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否则,婉儿绝不敢相信,徐惠是薛婕妤的弟子。

  嗯,徐惠还是她的师姐呢。

  婉儿所熟知的历史中,她可不记得,徐惠和薛婕妤有什么交集。

  婉儿蓦地脑中一道闪电——

  正如薛婕妤所说,徐惠是她的师姐。当今天子还是她的师兄呢!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婉儿愕然地圆了嘴。

  她似乎明白薛婕妤何以面对武皇后施加向自己的“淫.威”,却有恃无恐的根由所在了。

  武皇后再跋扈,如今还只是大唐的皇后;皇帝再病弱,如今也还在位。

  而自己,作为“皇帝的师妹”,武皇后就算恨自己入骨,也不敢对自己如何。

  然而,薛婕妤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才收自己为徒的吗?

  婉儿不这么认为。

  她自信地认定,自己必定有能让薛婕妤看中的地方。

  否则,武皇后害死的、想害的人多了去了,怎不见薛婕妤罩着他们?

  婉儿穿越到这个时空,到如今眼看十四年了,第一次有了自己“命好”的感觉。

  这或许是来自“上官婉儿”的加持?

  甭管她这个上官婉儿,和“那个上官婉儿”是不是一样的命,总之一点,是她现在可以预想得到的:只要皇帝还活着,只要薛婕妤还能罩着她,她和母亲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而在这个不知多长的时间里,她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得足以保自己和母亲安然。

  婉儿有了个好师兄、好师父罩着,踏实了。

  薛婕妤收了个好徒儿,满意了。

  武皇后可就没有她们这样的好心情了,她被薛婕妤收徒的举动气歪了鼻子。

  再一想到自己之前还曾力劝薛婕妤收下婉儿这个资质绝佳的徒儿,武皇后就更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没脑子的!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于是冷着脸,睨着婉儿,鼻腔里哼了两声。

  小丫头,欠调.教得很!

  你以为这么着了,本宫就奈何你不得?

  这大唐后宫,还是本宫做主呢!

  “上人收了个好徒儿啊!”武皇后冷森森道。

  婉儿听到她说到“好”字,简直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仿佛自己就被她咬在牙缝儿中间,任意咬噬、碾压一般,脊背都凉飕飕地泛上了寒气。

  婉儿已经有一种“武皇后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预感了。

  薛婕妤则似笑非笑瞧着武皇后,好像看武皇后这般,让她很高兴似的:“多谢皇后娘娘!”

  武皇后听她说谢,牙根儿更痒痒了,呵呵干笑两声,着实觉得自己之前就是个傻子。

  不过,恼归恼,该有的皇后气度武皇后可不肯差了去,遂下颌一扬,道:“这样的事,合该恭贺。待本宫回去之后,同陛下一起奉一份贺礼给上人。”

  薛婕妤微微一笑:“得陛下垂恩,老身吃穿用度不差什么。若有心,就请陛下和皇后娘娘,送一份厚礼,给这位新添的小师妹吧!”

  “自然要送一份厚礼!”武皇后笑得实在称不上笑。

  婉儿瑟缩了脖子,巴不得武皇后别送什么“厚礼”为好。

  薛婕妤不想让武皇后再吓唬自己的乖徒儿,遂请武皇后赶快移驾吧。

  武皇后知道她在撵自己走。

  时辰不早了,确实该回去了。

  可就这么回去,武皇后实在太不甘心。

  武皇后哼哼冷笑:“上人说的是,本宫该回去侍奉陛下用药了。”

  鬼才信你会做那种温柔体贴事。

  薛婕妤嘴角抽抽,懒得戳穿她。

  武皇后瞄了瞄仍跪在地上的婉儿,眸子一眯,悠悠道:“上人有了好徒儿,可要严加管教吗?本宫听说民谚有云‘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上人没有孙子,这丫头可不就是上人的小儿子?”

  饶是薛婕妤有涵养,也不由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什么“命.根子”的,这是深宫贵人该说的话吗?

  不过这位素来敢说敢为,薛婕妤懒得和她费口舌计较。

  “疼爱是一码事,教导是另一码事。”薛婕妤正色道,意指她对婉儿绝不会因为疼爱而失了管教。

  “哦——是吗?”武皇后唇角含笑。

  婉儿听她刻意拉长的那个声音,心里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这女人,又憋着什么算计呢?

  婉儿心头一抖,觉得那算计,肯定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怎么?皇后娘娘有话要说?”薛婕妤斜睨武皇后。

  武皇后呵呵一笑,装似无意地理了理袖口,最后指尖在袖口上一弹,像是弹掉了那里的几粒尘土。

  婉儿脊背一僵,觉得自己就是那被弹掉的……

  只听武皇后慢条斯理道:“本宫想说的是,上人纵容徒儿,没有本宫的懿旨,擅闯这里,打断了本宫的祈福祷告,这个错,怎么罚啊?”

  婉儿就知道了,若是肯轻易善罢甘休,那就不是武皇后本尊了。

  所以,她死是死不了了,一场责罚肯定在所难免。

  鉴于自己的身份卑微,此刻又有薛婕妤这位老师替自己主张,婉儿便低眉顺眼地不做声起来。

  薛婕妤果然替她发声了:“赵应是老身唤走的,若说婉儿打扰了皇后娘娘,那么肇始者就是老身。皇后娘娘要罚,便罚老身吧!”

  婉儿怔然抬头。

  她怎们能让薛婕妤代她受过?

  武皇后斜一眼婉儿,心道这小丫头倒也有些良心。

  又向薛婕妤哂笑道:“上人这般说,是要让陛下和本宫担上以下犯上、以幼凌长的罪名啊!”

  欺侮师父,可就是以幼凌长?

  薛婕妤冷嗤一声,不置可否,心道以下犯上的事,你做得还少吗?

  武皇后笑道:“本宫倒是觉得,上人刚收了徒弟,就很有些偏心小儿子了!”

  薛婕妤双眸陡立,就要再与她理论,反正是不许她伤害婉儿。

  婉儿抢声拜道:“是婉儿行止失礼,冲撞了天后娘娘,与先生无关!天后娘娘若要惩罚,请惩罚婉儿!”

  她不能让薛婕妤替她受过,这是其一。

  其二,婉儿已经察觉到,武皇后和薛婕妤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她不知其缘由的平衡,因为皇帝与薛婕妤的关系,更因为这种微妙的平衡,武皇后虽然和薛婕妤频频斗嘴斗智,却不会当真为难了薛婕妤。婉儿希望将这种平衡维持下去,她断不肯做那个打破平衡的人。

  那样的话,于她、于薛婕妤,都不是好事。

  薛婕妤见婉儿这般懂事,皱起了眉头。

  她眼中若有所思,盯着婉儿的面庞,仿佛从婉儿的脸上,回忆起来许多过往。

  武皇后却笑意深了深:“你这小丫头,倒是敢作敢当?既这么着,本宫成全你!”

  说着,武皇后一指前面的香案:“跪满了两个时辰,本宫再考虑是否原谅你!”

  原来只是罚跪。

  婉儿暗松了一口气,蹭到香案前,撩裙襟,在蒲团上跪了下去。

  武皇后立时道:“本宫允许你跪在蒲团上了吗?跪地上去!”

  婉儿嘴角一抽,只好离了蒲团,老老实实在地上双膝跪了下去。

  武皇后仍意未平,横了婉儿一眼,才转向抿唇不语的薛婕妤:“本宫走了,上人留步。”

  薛婕妤也横了她一眼:我压根儿没想送你好吗?

  武皇后不以为意,昂首迈步走去。

  赵应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刚走了几步,武皇后霍地停步,回身道:“下月初八,还要叨扰上人。”

  说完,丢给薛婕妤一个“你懂”的眼神,便就昂首走了。

  婉儿跪在地上听得分明:下月初八?那不是她的生日吗?

  她却没有看到,武皇后离开之后,薛婕妤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香案上方悬挂的,那幅画轴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