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锦衣泪>第22章 

  穗儿收拾了散落在地的书本,缓缓步入书房时,孟旷正收拾了书案上东西,似是将一张纸悄然塞进了袖筒。

  她扭身,见穗儿站在身后,便指了指书案后的圈椅,道:

  “你坐这儿看罢,我困了,先睡了。”

  说罢便坐到罗汉床边,展开被毯钻入其中,面朝里侧,默默睡去,不再理会穗儿。穗儿抿了抿唇,依着她的话儿坐在了书案后,将油灯罩子调整了一下,遮住往她那里照去的光,将光芒聚拢在自己身前。

  她禁不住抬眼望她,见她卧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的模样,心里丝丝缕缕的,牵起了道道思绪。再翻开《汉乐府诗集》,那首《有所思》,当真是让她读入了迷。想起自己重回孟家的第一个夜里,或许她也如现在的自己这般,坐在这书案后等着天明。天微微亮时,便再也熬不住出了屋,挥舞起螣刀,宣泄繁杂的思绪。

  是这样的吧,穗儿私心里真希望孟旷确如她所猜想得那般,希望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你莫唤我旷哥哥。”冷不丁她方才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穗儿凝着眸子思索。为何不愿自己唤她“旷哥哥”,也许此情杂然难为外人道。但穗儿却能体会一二,莫不过是气闷与伤感。她到底还是个女子,总听人唤她“哥哥”,便总不住地被提醒她其实是女扮男装身不由己,心里有气也是必然。真正的旷哥哥眼下有家回不得,流浪外地不知何时归,她其实也对哥哥有着万分的思念,总听人念叨她“旷哥哥”,亦难免勾起伤怀之情。

  再者乎,他人这般唤她也无妨了,但偏偏唤她的人是自己,心中就又添了一分堵。如若不是自己,也不会害得她二哥离家,她又女扮男装难以回归寻常的生活。自己确实是有些不知廉耻,不懂体恤,太过唐突了。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懊恼。之前只是出于简单的“晴姐姐”与“旷哥哥”的对应,她才这般喊的。可,自己却又到底该如何唤她呢?小小的称呼问题,竟成了她眼下最大的烦恼。她多么想能和她说上两句话,总这般僵着可如何是好?若是不能有个讨她欢心的称谓,那真是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了。

  她撑着下颌,凝望着昏暗中侧卧在罗汉床上的那人,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怨怼。这人脾气真是坏透了,凶巴巴的,当年那般温柔体贴的晴姐姐,真是一点也不见踪影了。许是这些年在军中受尽磨难才会这般罢,若是脾气太好,可不得受人欺负?何况她还得掩饰身份,自然要凶一点才能与他人拉开距离。长久以来心里都闷着一股气,难免会如现在这般了。

  说起来……她扮作男子时可真是没什么破绽,若是不露头脸,真叫人无法想到她竟是个女子。想到此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雪夜寒庙中,她第一次对自己摘下面具时的情景,那张昔年秀美的女子容颜,如今却多了三分的英气,七分的俊俏,真是好看。若是不去想她是个女子,合该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她那体格,女子中真是少见。比自己高出大半头去,一展臂就把自己整个裹进了怀里。身上的力道也大,掐她、拽她、抱她,真是半点反抗也不得。但却又不似男子那般一身的浑浊气惹人厌恶,身上总有那么点淡淡的草药香,大约是因为家里是开药铺的缘故。真把你抱进怀里了,却又莫名的温柔。怀抱暖融融的,似那冬日里的暖阳般。偶尔还会现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羞赧状来,真是可爱。

  想到此处穗儿面颊一下烧了起来,她暗道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在这胡思乱想甚么呢。

  她下意识地用手往脸颊上扇了扇风,好不容易将落在孟旷身上的视线收回到书本上,自嘲道:你到底是来读书的,还是来读她的?

  她简单翻了翻汉乐府,眼下却对《吕氏春秋》和《近思录》兴趣缺缺。起了身,她想去找本其他书来读,眸光在书架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一本《花间集》上,兴至,抬手取下。就手从前翻开,便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十四首,第二首《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反复读着这首词,心口像是被攥住般,柔肠百结。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不禁坐回书案边,铺开纸,提笔沾墨,将这首词细细用心地誊在纸上。誊完后,也不再读书了,趴在桌案上,凝视着这首词,在心头翻来覆去地诵念。不知何时睡意缓缓袭来,她已渐入梦乡。

  依稀间她梦到了昔年那个暖意融融的冬日,孟家小院里,年幼的孟暧在身边翻着花绳,耳畔有二哥孟旷读书的声音,厨下有赵姨做饭的香味。晴姐姐就坐在她身边,身子紧紧贴着她,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她幸福地笑,说有你在我不冷。好像……好像远处的院门边还坐着一个缫丝纺纱的老妇人,是她已故很久的娘亲,面庞都模糊了看不清,但她应当在笑,笑着远远凝望她。

  泪水缓缓沾湿眼眶,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朦胧中,她似乎被人抱了起来,身躯浮空而起,有一双臂膀有力地承载着她,随即将她放入一片温软之中。她双眼迷迷糊糊睁开一道缝,能看见晴姐姐那熟悉的身影。她恍惚间无法认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只任她将自己放在罗汉床中,侧躺好,用温暖的被褥将自己包裹住。她舒适地轻哼了一声,心想自己若是能再也不要醒来便好了。

  那人似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穗儿没有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有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花。一声轻叹响起,她起了身,吹灭了油灯,书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脚步声轻轻响起,她缓缓离去,就像昔年曾带给她无限温暖的孟家人,长久的别离与岁月的消磨,让他们淡出了她的生命,在彼此之间竖起一道隔阂。

  “别走……”她出声,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醒了,正身处现实。

  那人似乎身子僵了僵,没有动。

  “陪陪我好吗?”她乞求道。

  那人没有回答,穗儿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她走了回来,重又坐在了床边。静谧暗夜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在弥漫。此情此景,恰如她二人九年别离后再度重逢的现状,她们似乎都隐在黢黑的梦境中,难辨真实,小心翼翼祈求着对方敞开心扉,却又努力地保护着自己,不愿被对方完全看清。

  “我唤你十三哥可好?”穗儿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

  “随意。”她回答道,声音里似是隐着淡淡的笑意。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称呼,穗儿不禁放下心来。

  “我求你件事儿。”

  “……”

  “别总是生气了,对身子不好。”

  “我何时生气了?”

  “你何时不在生气?尤其见着我就来气。”

  “我……我没有。”孟旷辩解道。

  真是嘴硬,穗儿仗着暗夜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

  “你说我生气,你倒是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呀。为何总是含糊其辞,遮遮掩掩的?”孟旷是真的生气了,忍不住道。

  “我已经把我目前能告诉你的事儿都告诉你了,我没有说谎,只是你并不信我。”默了片刻,穗儿道。

  她听到孟旷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是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显出了十足的无奈。

  “接下来,郭头会去查你今天说的那些事儿,那应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罢?”她道。

  “嗯,他也只能查出我所说的这些事儿,不会有出入。”穗儿道。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孟旷问。

  “若是我能告诉你,那我早就说了。”

  “我不明白,是那些事儿会牵涉到我吗?还是你不信我?”

  “那些事本与你无关,只是我的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你不愿说,又叫我如何信你……”

  “我就那么不可信吗?”她声音中透着丝丝委屈。

  孟旷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道:“我是个军人,有话直说,不绕弯。在我心中,你已不是九年前那个单纯的穗儿了。我看不透你,说实话,你今日与郭头的问答,更是让我没有办法轻易相信你。你太聪明了,而我是个笨人,我只会循规蹈矩地去查,不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我都只能一律存疑,一点一点去证实。我这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执拗,认准的事一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不论你告不告诉我你的事,我都会查清楚。”

  “你查不清楚的,很多事,我自己都没查清楚。”穗儿叹息道,“你在我心中也不是九年前的晴姐姐了,现在你是十三哥,冷酷无情又凶巴巴的十三哥。”

  孟旷:“……”

  穗儿轻笑补充道:“而且确实还有点傻乎乎的。”

  “你……你睡吧,真的不早了。”孟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狼狈。

  “我睡在这儿,你睡哪儿?”穗儿问。

  “卧室那张床本就是我的床,我自然是回床睡。”

  “那床上冷冰冰的。”穗儿道,这罗汉床真暖和,是孟旷暖好了,自己才躺进来的。想到此处,穗儿脸庞又有些发烫。

  “我不怕冷。”孟旷的回答真是惹人发笑,她应当是不好意思了。

  结果,不怕冷的十三哥却是个极度怕羞的人,还是“逃”出了书房,去了寝室睡。穗儿一人窝在罗汉床中,被温暖的草药香包裹,就像沉在她的怀抱中一样舒适。她此时心口似是团着一团甜丝丝的棉絮,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个莫名其妙又不知羞耻的女人。怎么总是对晴姐姐动一些非分的念头。

  只是可惜,她终究不能对她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