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流:“???”

  梅花阑忽然伸手在她右肩按了一下:“不疼了?”

  庄清流轻轻“啊”了一声,抬眼看看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当时在裴家的灵洞,她顾虑梅花阑灵力可能被临时限制了,所以在暗中突袭般一剑刺出时丝毫没有防守保留,同时也让裴煊的重剑狠狠震了一下,当时半边肩膀就麻了,不过没什么大事,现在就是还有些淤青。

  “怎会。”梅花阑忽然说了句让人侧目的话,“只是知道你不爱喝药,进药潭吧。”

  庄清流看她片刻,目光转向旁边——仙府一般都是这样,药潭冷泉寒潭到处都是,垂壁种着灵植药草,藤蔓往下倒挂,繁花自己飘进水中,潭底还铺了彩色发光的荧石。

  明明是个要死不活时来苟一条命的药潭,却浪漫得是要来泡花瓣澡一样。尤其两个人还一起……显得气氛十分古怪。

  不过也正是因为水面都是草药花瓣,只要泡进去,似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而且氤氲的雾气也朦朦胧胧的。

  就转头这片刻的功夫,梅花阑已经背身褪了衣物,轻轻一声哗啦,入了水。庄清流转回头一看,发现她放在岸边青石上的衣服竟然都还叠得整整齐齐的……另外一叠衣物最上面,放着一个色彩活泼的香囊。

  原来自从庄清流那次在外面看见之后,梅花阑这个彩色香囊并没有收起来,而是仍然一直在身上,只是放入了怀里或者袖中。

  “下来吧。”梅花阑长发刚刚沾水,丝缎一样铺在水面,往岸边看庄清流一眼后,转头背过了身。

  这意思是不看她。

  身后很安静顿了片刻后,传来轻轻的窸窣声,没过多久,身边的水面起了涟漪,微漾地朝外面荡开。梅花阑垂眼看了片刻后,眼里泛起笑意,转了回去。

  两个人中间虽然相隔不远,但入水后确实只能彼此望到头和脸,稍微动一下的时候,才能看见隐约的一线锁骨。

  庄清流不大自在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舒服地靠到了特意给人躺的石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起头发——她发现这诡异的秀发长得超乎寻常得快,短短几天,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变成了一大把。

  这种程度的长发,洗起来简直要命,像在搓什么厚布牛仔。

  梅花阑安静靠在石壁上睫毛微闪,拂手拨开飘在水面上的一片枯叶:“要不要我帮你?”

  庄清流目光从她拨叶子的手指上一闪而过,心想梅花阑这个人真的很会长,一双手都极其白皙又修长,换个手控看她撩拨水面,估计当场会被诱惑得五迷三道。

  可是那又怎么样,庄清流把自己的手伸出水面翻了翻,心想她的手也很好看。

  “我自己洗吧。”她眨眨眼。

  头发这种东西,被碰到虽然没有生理感觉,但心理感觉是拉满的,青丝在细长五指中穿梭的感觉,真是没法儿避免的暧昧。

  不过低头理了片刻后,庄清流问梅花阑:“我感觉那些人似乎也没怎么看我的头发,所以梅畔,我的发型真的不能自己做主吗?”

  梅花阑静悄悄看着她,脸上是有些过于疲惫的苍白,没有出声。

  庄清流心里莫名一软,下意识就脱口:“好啦好啦,那你喜欢我什么样子?”

  梅花阑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直接反过来询问,顿了片刻后,忽然轻轻招了下手,示意庄清流到身边来。

  庄清流虽然感觉不大好,但说出的话……不可回收,于是起身,往梅花阑那边淌了一点。

  梅花阑很规矩地没有触碰她,只是抬起手,浓密的眼睫末梢安静垂下,片刻后,给庄清流低头编了两个细细的小帽辫。

  “……”没想到活着活着,她还有再扎两个小辫子的时候。

  “我说——”庄清流惊奇又诡异地慢慢偏头,瞧着旁边唇角微勾的人,“畔畔,这就有点不大好出去见人了吧?”

  梅花阑瞅她一眼:“怎么会,很乖。”

  庄清流眼角瞟着上下扫她几眼,忽然一个弹崩撩开她的手指:“好了,满足你的审美已经满足过了,你记在眼睛里吧,以后我的头就是我的头了,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梅花阑眼尾好看地勾了勾:“……知道了。”

  庄清流又往供靠躺的石壁上淌了点,然后悄悄瞟梅花阑一眼,见她过于透白的脸色在逐渐泛起了正常的粉色后,脑袋微微偏了下,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是真的很累了,倦怠垂下的睫毛都难掩疲惫。难为她回来后,还没事儿人似的陪自己闹了半天。庄清流很快收回目光,半点声响都没发出地也闭上了眼睛。

  午间的日光慢慢拉斜,潭中水面和岸边青石上投下的斑驳碎影逐渐后移,一中午的时间悄然而过。

  此时还不到蝉鸣的季节,后山也不会有普通弟子踏足,梅花阑在万籁俱静中无声睁开眼,目光落在庄清流脸上静静看了很久后,抬手凑近,指腹缓慢又放肆地将她的五官细细描绘了一遍。

  庄清流睡得很熟,大概是因为本性亲水,她每次在水里的时候,都会做一个春暖花开的好梦……不过这次做到一半,就被什么东西吵醒了。

  她睁开眼,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不是人,是她竖靠在岸边青石板上的画中仙自己动了起来,先是啪嗒倒下,然后在积叶上咕噜噜地滚开,最后幽幽飘起挂到了树上。

  庄清流瞳孔忽地一缩,脸色猝然变了,那画卷上的花像竟然是梅花阑!身边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真的不见了!

  ——哗啦!!

  水面骤然一声猝响,庄清流一瞬间就下意识破水站起,抬手将刀飞召而至,然后……肩膀却忽然被一双手轻轻按了一下。

  “别急,我在这儿。”梅花阑语速稍快,较往常似乎多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情绪。

  庄清流哗地转身看她——梅花阑似乎上岸有一会儿了,已经穿衣收拾好,长发也微微干了。

  而且是真的梅花阑,衣襟交叠得非常整齐,严丝合缝地折成一线。庄清流一瞬间快要跳出心口的惊悸闪电般平复下来,然后……默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若无其事地泡回了水里。

  反正已经被看过……管它多少次了,第二次第三次和第一百次已经不再重要,是一样的。

  她平静片刻后,溅上了水花的眉梢很细地动了动,抬眼望着自己挂到林间树枝上的画中仙:“怎么回事?它怎么会自己展开,你的画像又怎么会跑到上面?”

  梅花阑颜色极浅的剔透瞳仁轻轻闪烁,几乎泛出了某种奇异的色彩,极其细微地看了庄清流一眼。

  这时,那挂起的画中仙无风自动地轻轻飘了一下,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声音温柔传出:“庄少主,我是兰姝,你不记得我了吗?”

  庄清流:“……”

  见鬼,如果她没记错,这个兰姝的故事是发生在古湘国,而古湘国是什么时候的国家?

  她如果原本是从那个时候活到现在,得多少岁了?!

  画中仙不知道是能诡异地听到她心里所想,还是单纯怅惘,片刻后,闷闷说了一句:“庄少主,快六百年了,你不记得也正常。”

  庄清流:“……”六百年??

  如今的仙门百家,其实多立派不过数百年,牵头的五家代代相传,也基本都是开宗五百年上下。因为在五百多年前,这个世界的仙门似乎曾有过一场大难,那之后几乎修界所有的东西都被推翻重来,许多前因后果连传都没有传下来,梅花阑之前誊抄的古卷籍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但很多东西现世的人已经解不开了。

  算算时间,在往前一百年,也就是六百多年前,那正是天地灵气开始稀疏溃散的最开始。那时的仙界和凡间泾渭分明,普通人的世界都还有很多国家,古湘国就是其中一个。

  庄清流尽量诡异快速地反应过来,如实开口道:“兰姝?我是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但是你的画……梅畔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画里?”

  兰姝的画身又飘了几下,才道:“庄少主,你心里最想见谁,在画上就会看见谁的画像,我现在其实本身是空白的。”

  “……”

  庄清流在瞬间很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悸动,让她心口难以言喻地一空。

  难怪梅花阑……刚才是那种她从未见过的诡异表情。庄清流右手悄无声息在水下微微游移抬起,摸了摸方才肩膀肌肤被轻轻按住的地方。

  兰姝偏偏在这个时候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所以你别急,她不会有事的。”

  庄清流:“……”

  “我没急……并没有。”庄清流矢口否认,然后目光莫名专注,没有转头去看梅花阑,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兰姝,你又是怎么回事?这六百多年来一直待在画卷里?需要养分的时候就找人供奉?”

  兰姝沉默片刻,忽然很细微地随风飘了起来,似乎是在摇头:“庄少主,我并不需要供奉,我只是遇到过很多坏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便只能将他们吸进画里。”

  庄清流一愣,目光认真地落在看起来已经很破旧沧桑的画卷上。梅花阑在旁边,也轻轻倚着一棵树安静听。

  兰姝声音很低地道:“庄少主,我以画身之前辗转流落到宣州,在裴家人身边待了很久,知道他们很多事情。他们一家人都是好人,为了帮普通百姓摆脱邪祟甚至自己经常受伤,小裴宗主也是好人,所以我愿意帮他,这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原来兰姝……也就是画中仙早年一直因缘际会地在裴煊身边,所以裴煊才知道画中仙能够杀人,之后也才会到梅家的灵山将它偷走。

  庄清流沉默片刻:“兰姝,裴家人之事我其实现在也不大了解,更不敢说自己知道对错。”

  兰姝想了想,嗯了声:“你以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但你说只要问心无愧,感觉什么是对的,到了真正想做的时候,便去做吧。”

  庄清流:“……”

  她竟然说过这种话,庄清流心道,所以你当年找上门去送死是因为听了我的话吗?

  兰姝没有听到她丰富的心理活动,只是接着道:“裴启其实不是好人,我当初在洞内,亲眼见他为了家族声势显赫,包庇了很多事情,而且还将难以处理的东西偷偷迁到别的地方,害死了很多人。”

  庄清流忽然联想到梅笑寒昨晚说的梅家南方七城近日不大太平,似乎被人移了什么东西的事……这不就是国际垃圾吗?

  仙门之中常有这种事,倘若有什么难以处理或者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驱散镇压的邪祟煞灵,很多门派偶尔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移挪到别家的地界,让别人去操心,这并不稀奇。

  庄清流转而问梅花阑:“南边七城是不是跟上梓地界紧挨在一起?你当初收服兰姝就是在宣州城吧?”

  梅花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简洁答道:“是。”

  庄清流想起什么,道:“兰姝,你当初是不是还将梅畔卷进了画里?”

  画卷上边弯了弯,似乎是在点头:“我要是误收了好人入画,之后都会放出去的,梅宗主就是好人,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你的……”

  兰姝说到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停在了半截。

  庄清流忽然若有所觉地偏头瞧了瞧梅花阑,见她表情十分正常地靠在树身,似乎兰姝说到这种敏感的地方忽然没声了,跟她无关。

  庄清流心思电转地收回视线,好像没听到后半句一样,只是等了会儿,有点新奇地问:“你为什么叫她宗主?”

  兰姝声音恢复了正常:“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是章台梅氏的宗主和家主,现在不是了吗?”

  庄清流心里稍有惊诧,很快翻着想起来,梅家在二三十年前,曾有过一段十分混乱的时间,那几十年内曾接连换了五六任家主,直到梅花昼后来接手后,才短暂安定下来。

  原来梅花阑曾经在他之前,就短暂接任过家主,只是后来想必出于某些原因,又传给了梅花昼。

  兰姝又沉默了片刻,画卷微微横着飘起,似乎在仰望太阳:“庄少主,我在很多人手里漂流了六百年,亲眼见到这世上有很多像孟昭兄妹一样的坏人横行,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好人遭苦难,我经常不知道我看到了之后该不该出手,出手了之后又真的做的对不对,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说的孟昭兄妹,大概就是当日鸠占鹊巢的副将和妹妹。

  而世间之事多有因果缘由,是非黑白很多时候能分明,很多时候又雾霭重重,难以凭借某一双眼睛就去判断和衡量,更何况以庄清流接受过现代社会法治陶冶的观念交织,她现在自己心里也很难说清:单一的个体有能力的时候,凭借自己衡量的是非去惩戒他人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梅花阑靠着花树,目光静静落在仰望日光的画卷上。

  庄清流修长浓密的眼睫垂下,一动不动地泡水里想了很久后,问道:“兰姝,你只能待在画里吗?”

  兰姝的声音闷闷道:“庄少主,我已经死了。”

  庄清流:“……”

  庄清流认真地看着画卷道:“我意思是,兰姝,别再带着执念和怨气待在画里了,你去投胎吧。”她又转向梅花阑问道,“梅畔,有投胎这种东西吧?”

  梅花阑有一瞬间深深对上了她的眼睛,随即很轻地点头:“有的。”

  庄清流本来以为兰姝可能会不愿意就此消散,谁知她望着天空喃喃了一句“投胎啊”之后,忽然道:“可是庄少主,我的尸骨似乎被什么地方困住了,我消散不了。”

  “?”庄清流睫毛一抬,“什么?”

  “我现在消散不了。”兰姝舒展的画身从半空中又垂了下来,正面冲着庄清流说道,“庄少主,你可能要帮我收敛一下尸骨。”

  作者有话要说:嗨呀,今天又没有写到我们思归,思归下章就出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