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阑:“……”

  端烛君,梅畔,梅梅,妹妹,畔畔。

  梅花阑忍不住对上庄清流近在咫尺的眼睛看了会儿,心想她果然一天能给自己取十个名字。

  庄清流:“……嗯?”

  嗯??

  这人好像又祭出了自己的“就是不说话”大法……但是眼波很轻地闪了一下,似乎闪出了一句:“你猜。”

  庄清流心里很快想了想,那天睡醒卜卦前……似乎就只发生了一件事,她心里动了动,问:“你是不是因为听到我跟鲤鱼说的话了?”

  梅花阑:“否。”

  庄清流:“……”

  又来了,这人明明已经有办法绕过她下意识地分辨真假话,但“自闭”起来还是一秒入戏,一点都不含糊。

  庄清流睨视了她片刻——不好好说话是吧,好。

  也不是不行。

  她伸手一揽桌面的铜钱,随便抛着出了船舱,梅花阑在桌前原地坐了会儿,才用茶盖轻轻刮了刮水面,忍不住跟了出去。

  外面夜色已深,月光非常亮地落成一片,江面波光粼粼,不时有细长的水草因船只经过而轻轻摇曳。

  庄清流跟梅思霁并排坐在船头,脚放在水里吹风,梅花阑不由靠在门框上,侧头静静看着她们。

  不知道庄清流说了什么,梅思霁似乎是转头冲她很快翻了个白眼:“你跟我聊了半天,就是为了再从我这儿偷个橘子吃?”

  “当然不是。”庄清流毫不脸红地吃了两瓣,才忽然把剩下的半个放进了她手心里,问道,“思霁,你说如果天下安稳太平的时候,一个有能力的人,该如何去展示自己?”

  换言之,臭美的鸟没有枝头,如何去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自诩不凡之人无机会脱颖而出,又怎么会甘心?或者你感觉自己比周围人都厉害,应该得到更多,但没有表现的平台,你又凭什么得到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过于太平的时候,真正厉害的人和平庸之人的差距会缩小。就像我出生在我们家,一出生就姓梅,很多人待我恭敬是因为我的家族我的姓氏,甚至因为我是亲眷子弟,而那些散修则没有这样的机会。”

  梅思霁低头看了看手心,白色的丝络都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柔软的橘瓣看着分外好吃,她不由又原谅了这狐狸精偷橘子的行为,很自然地捧场吃了:“但是都安稳太平了,有什么好展示的,一起好好活着不行吗?”

  “倘若他一出生就境遇不好,需要改变?”庄清流挑眉,“或者一个家里本来的境况很差,必须有一个人出人头地呢?”

  梅思霁眉头轻轻蹙了蹙——相对轻松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是活,很艰难煎熬地度过每一天也是活,但这显然是不一样的,一个是生活,一个充其量只能是活着。

  而人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在如今仙门百家彼此交好的时候,修士间几乎不会互相动手,闲谈间广为流传的美名,便是一个人的资历和所能依仗的最大资本。

  庄清流转头瞧瞧她,话中若有深意:“上梓裴氏的问题,你们家不会有吗?”

  梅思霁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认真看着她:“我答应庄前辈,无论如何,我此生不会做那样的人。”

  庄清流揉揉她脑袋:“我不是说你,你好乖的。”

  梅思霁似乎被她如此直白地夸得有些不习惯,又耳朵微红地垂眼思考了一会儿什么东西后,道:“这件事我回去也会和宗主说的,有些事情确实——”

  确实无法细想,上梓裴氏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事,很多东西也都是“人之常情”,常会犯的那种妒忌之情,很难说如今仙门百家,别的家族和门派就真的内里和外表一样光鲜亮丽,没有类似的事情。

  庄清流只是很新奇地瞧了瞧她红起来的耳朵,忍不住想这种反应难不成也是祖传的吗?她问道:“为什么是找宗主?不找你们端烛君说?”

  “端烛君一般主外,有事必亲至,平时不管这些事情的,宗主主内,家族仙府和七十城的事都是他管。”

  梅思霁跟她简单解释了一下后,也忽然转头问道:“庄前辈,如果没有端烛君提前破坏,那个裴煊的祭真的成了,你便会真的杀了他……还有那一千多个人吗?”

  庄清流眼睛闪了闪,想也没想地瞬间含糊道:“谁知道呢,毕竟事没临头。”

  “……”自己说了一大堆,轮到她就是一个这……就这?

  梅思霁感觉自己别别扭扭的推心置腹喂了狗,很气地从水里哗啦抽出脚,鞋都没穿地进船睡了,甚至路过梅花阑的时候都没打招呼。

  她可能觉着庄清流这个“狗”就是被梅花阑没有原则惯出来的。

  庄清流托着腮笑了会儿,目光转向门框前也被难得“冷落”了一次的梅花阑,眼神很微妙地看着她,就是不说话。

  梅花阑跟她低眼对视了一会儿,便出声道:“我知道你——”

  她刚起了个话音,庄清流忽地也起身,光着脚丫子从她旁边施施然路过:“夜了,睡。”

  梅花阑:“……”

  她转头看着庄清流的背影,哪里感觉不大对地想了片刻后,跟进去阖上了舷窗,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勺熏香,最后转到床边,往床头放了一个盛满清水的小瓷缸。

  “熏香燃着,晚上不会做梦,有水在旁边,你不会起来夜游。”梅花阑对上她的眼睛,低头轻声说。

  谁知庄清流躺在枕头上瞧她半晌:“善。”

  “……”

  梅花阑好半晌目光都没挪开,一言难尽地看了她好几眼。

  这人是故意的,跟梅思霁一起时,就话多的说个没完。而一眨眼,就学她的样子……还善。

  端烛君大概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日光从窗缝暖洋洋照进来时,庄清流似乎还没睡够,眼睛虽然一眨一眨地睁开了,但人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都没起。

  梅花阑似乎是有意想跟她搭话,忍不住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到床边,不大自然地低头问:“昨晚是不是没做梦?”

  庄清流瞧着她一掀被子:“否。”

  “……”梅花阑被她“否”得没了表情,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床边。

  庄清流心里忽然一笑,收拾好被子洗漱完后,见消失了片刻的人从船舱里的小厨房走了出来,手上竟然端上了一叠脆黄酥亮的小煎包。

  庄清流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立马低头问:“小煎包?在宣州时吃的那种小煎包吗?”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脸上,睫毛一眨。

  庄清流好像感觉到了这人在想什么,心里笑得不行,决定不跟她……不,不跟好吃的计较了。

  她很快坐下夹起小包子吃了两口,然后彻底原谅了面前有点会哄人的大佬:“果然一样好吃,唔……梅畔,你一大早穿来穿去地到宣州买的?伤好了吗?”

  梅花阑还没说话,睡眼惺忪的梅思霁拿着锅铲从门前经过,顺便问庄清流:“怎么回事,厨房里的面粉一夜间少了很多,你吃了吗?”

  “……”梅花阑表情极其细微地变了一点,眼皮一掀,饱含深意地投向门口。

  庄清流还没注意到,只是望着梅思霁:“……我看起来已经饿到那种半夜爬起来直接吃面粉的地步了吗?”

  “那怎么回事?好奇怪,就是少了啊。”

  梅思霁一脸没睡醒地又从门口走开了,完全没看到庄清流竟然已经吃上了煎包,更没接收到端烛君的迷之视线,心里还在迷糊盘算着面粉不够了,早饭要不熬点粥?

  庄清流嘴里咬着半个小包子,目送她游魂一样地飘走后,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件事,目光慢慢转回了梅花阑脸上,道:“梅畔,你是不是……”

  梅花阑:“不是。”

  “是不是昨晚学着做小煎包,失败了很多?”庄清流一句话没停地说完。

  梅花阑嘴角轻轻一抿:“……怎么可能。”

  “……哈哈哈哈哈哈。”庄清流真的没忍住地骤然撑住半个额头,偏开脑袋笑了个天崩地裂。

  梅花阑脸上没了表情,最后倔强道:“……绝无此事。”

  “好好好。”庄清流又用手盖住脸好一会儿,好开心地索性抬手捏了捏梅花阑的脸,“畔畔,这有什么好否认的,明明好可爱的。”

  ……

  梅花阑彻底坐不下去地起身,拿起剑就要走。

  庄清流想起上次的水枣之事,连忙叼着小包子勾住她袖摆不放:“等等等等……你去哪里?去哪儿??要不跟我说一声,要不带着我?”

  梅花阑难得目光飘在庄清流脸上直白道:“你在黏我吗?”

  庄清流跟她眨眨眼对视:“那是什么东西?你去哪儿啊?该不是害羞了要……”

  “不是。”梅花阑脸颊上酒窝一闪而过,认真道,“我去一个地方,取一样东西回来,你跟思霁一起先回去,不必等我。”

  她既然这样简洁地概括,大概就是不想详细说,庄清流心里划过一点转瞬而逝的感觉,很快点头转而道:“那那种可以传讯的灵符,你会不会画?”

  “自然会的,你想要吗?”

  庄清流点头:“我要。”

  梅花阑笑了笑,指尖凝出灵光,很快在空白的符纸上低头画了几张自己的传讯符。庄清流拿起来看看,收好后,梅花阑就在船头轻点离开了。

  梅思霁很懵地端着三碗粥跟出来问:“怎么回事,端烛君要去哪里?干什么?”

  “说是有点事,我们先回去。”庄清流很快揉着她的脑袋糊弄道,“我不大饿,三碗粥你都吃了吧。”

  梅思霁:“???”

  不管怎么样,仙船已经出了上梓地界,又被施了灵力,剩下回程的路走得很顺利,两人很快回了梅家的仙府。

  不过刚下船,庄清流就呈一个大字躺在了山脚下的草地上,半晌都不愿意动。

  梅思霁很快伸手拽她。

  “终于不用在水上晃来晃去了,我能不能先歇会儿,再去爬你们家的八千石阶?”庄清流闭着眼睛问。

  梅思霁竟然低头道:“不行啊,庄前辈,我们要尽快向宗主汇报这次的事。”

  庄清流睁开眼:“……那倒也不必这么急?这件事急这一时三刻吗?”

  “是啊。”梅思霁又用力强行拽起她,“看天色,再迟一点的话,会耽误宗主午睡。”

  庄清流:“……什么??”

  梅思霁二话没说,直接动用灵力,把她地毯一样地从地上拖走了。

  “……”梅花阑不在的时候,她原来就这个待遇。这姑娘嘴上喊的是庄前辈,手上拉扯的是庄丫鬟。

  庄清流心累地撩开她的手,自己走直,一路深入梅海直入仙府后,忽然远远发现——梅花阑的梅苑前山草地上出现了一群大鹅。

  这怎么回事?明明出去前还没有,这群大鹅哪儿来的?

  难不成……是因为她之前说梅家人都不吃肉,所以这些大鹅这几天被买上山,养了起来?

  那梅花阑这个人也太招人喜欢了吧。

  庄清流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活了起来,边走边开始设想各种吃法:“好可爱,烤的时候洒把辣最好了,对了,你们这边有没有孜然之类的香料?”

  “……”梅思霁翻了她一眼,很快大步走向前院,“看样子是思归回来了。”

  庄清流很快转头问:“谁?”

  “思归啊。”梅思霁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端烛君没跟你说过吗?”

  “???”

  “思——思字辈?思归?”

  “是啊,我们这一辈的弟子,只有思归一个人是被端烛君放在自己院子里亲自养大的,不知道多疼她。”梅思霁快步走进前院,屋内屋外都转了一圈,竟然都没找着人,“应该是回来了,去哪儿了?”

  “算了。”梅思霁风风火火地找了一会儿后,又转出来,“你没有修为,应该累了,回端烛君院子里先休息吧,我去找宗主汇报这次出行裴家之事,他若找你再说。”

  这姑娘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说完就又快步出了院子,步履匆匆地走了。

  庄清流站在门前,瞧了面前的小院子一会儿后,垂下眼,挠了挠脚边一只大鹅的下巴,然后转身回了梅花阑的院子。

  她确实说不出的困,上梅家仙府之路有八千长阶,每一阶上都雕有修文和基本的剑法招式,梅家老祖宗为锤炼后辈,特意加诸了灵阵,除却修为达到某种境界后便可直接御剑御空,其余弟子学成前必须每一阶都用脚上,真是够够的。

  屋内摆设一如走时,窗明几净,疏影横斜,在仙府之内,桌面地上似乎都不会落灰。

  庄清流在快要一头栽枕头上前,还忍不住站在床前端详了片刻——她之前刚来都没有注意,现在猛然一看,眼前这张床似乎有点过大了,这绝对是……标准两个人睡的床,似乎比两个人睡的床还大?

  梅花阑这个人,两个人睡的床?

  庄清流睡过去前忍不住还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直到眼皮彻底自己合上。

  梅思霁找完梅花昼后,又转回来了一次,见庄清流睡了,便没多打扰,只是往她床头贴了张“不可乱动”的花笺,然后就离开了。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庄清流一觉睡醒……四周分外安静,头顶是绚烂的星河,眼角泛着粼粼水光,凉风四下温柔拂过。

  她又睡进了一艘乌篷小船里。

  看样子梅花阑还没回来,而这里是她梅苑后山的大湖,庄清流反应了一下后,很淡定地爬了起来,在夜色中安静看了会儿四周,忽然想起了传讯的灵符,便忍不住低头翻出来,打了个响指。

  灵符很快燃了起来,在夜色中闪着幽蓝色的光,梅花阑的声音随即清晰传出:“嗯?”

  虽然只有简洁的一个字,但听进耳朵里分外柔和。

  这不就是电话功能么,自己用起来果然很新奇,庄清流眨眼道:“是我。”

  梅花阑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睡醒了?”

  这人怎么连她一回来就睡都知道,庄清流忍不住托起半边腮:“你要取的东西没什么危险吧?现在忙吗?”

  梅花阑:“没有,不忙。”

  庄清流很快问:“那明天能不能回来?”

  梅花阑那边似乎顿了一下,通过灵符传来的声音似乎愈发轻而缥缈:“想我早点回去?”

  “……”这是什么有点诡异的问题,庄清流心里惊疑地略了过去,只是道,“你院子里……”

  她本来想顺势问“梅思归”的事,话脱口到嘴边后,想了想,又换成了:“你院子里哪里适合种葡萄?我种到东北方向的墙角行吗?”

  梅花阑回答得一如既往:“嗯,可以。”

  庄清流心里动了动,忍不住重新慢慢躺回船里,听了会儿她那边的声音继续问:“那种棵桂花树怎么样?不要金桂,我们种棵红桂,八月就能开了,还可以做桂花糕。”

  梅花阑:“可以。”

  “梅畔,你们家的梅树太单调了。”庄清流两手枕到脑后,“反正都要种了,要不再顺便种棵梨树吧?能吃梨。”

  梅花阑:“好。”

  过了一会儿,“梅畔,种个杏园吧,能看杏花,吃杏,还能做杏仁酥。”

  “嗯。”

  “再种些核桃……”

  “行。”

  ……

  “梅畔,你还在吗?”

  “在。”

  夜色中的星光越来越亮,两人改造梅家仙府的马也越跑越远,梅花阑话不多,却自始至终一直跟她“嗯,我在。”

  庄清流心情美丽地支棱着乌篷小船左右摇了起来,忍不住越聊兴致越高,脑中已经发散地构画出了一张图纸:“梅畔,我忽然想……“她嘴上吧啦已久后,灵符忽然呲啦一声,在半空中冒出一股小白烟,灭了。

  庄清流眼皮儿一垂:“……”

  这灵符好用是好用,快乐也快乐,就是好像……有点费端烛君?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啦,今天没有四岁半的都过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