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清的声音有些颤抖,“陆先生,这个消息您确定是真实的吗?”
“清先生也知道,老夫虽不才,也曾教导出几个进士。这消息便是我的学生信中所提,千真万确呀。”
“哐”的一声,方正清心神不稳,手中篮子摔在地上。
方正清脸色煞白,弯腰将篮子拾起来,陆仁见他神色恍惚,关切道:“清先生,你怎么了吗?”
“我……只是觉得这新皇登基不过半年,身子就不行了,一时诧异罢了。”
陆仁却觉得他刚才的样子是担忧大于惊讶的,他叹息道:“是呀,这位新皇登基后,一心扑在政事上,废寝忘食,对自己过于严苛,反而是损了根本。老夫听说,群臣上折子让他填充后宫,他直接将上折子的大臣冷落了。”
方正清嘴唇嗫嚅着,喉咙竟涌上一股咸腥味,再忍受不住地弯腰咳起来。
“清先生,你没事吧?”
良久,方正清才勉力止住咳嗽,只是手心多了一抹嫣红颜色。
他冲陆仁笑笑,将血色掩住,脸颊浮现一抹病态的红晕,摇头道:“我没事。”
几乎是一夜未眠。
方正清辗转难眠,闭上眼尽是令人惊心的画面。
长孙玄毫无声息地躺在棺材里,方正清悲恸地哭泣,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嘶哑晕厥。
棺材中的人死一般地寂静。
“阿清……”
有人柔情蜜意地唤方正清,他对上一双黑亮的凤眸。
“朕快要死了,你却连朕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方正清心下一凛,绵密的痛意层层递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撕裂灵魂的声音吼出一个:“不要!”
“先生,做噩梦了?”小柳站在榻边担忧不已,怀中抱着哭醒后要寻方正清的期儿。
方正清暂未从梦中的窒息感中逃脱,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期儿挥舞着小手要求方正清抱他,小柳将他放在榻上,他的小手寻到方正清的手指,牢牢地握住。
婴孩的手软得很,一双葡萄般明亮的眸子专注地盯着人看,方正清的心仿佛被一片羽毛拂过,痒得发酥。
“期儿。”
期儿张扬着双手,嘟着小嘴求抱。
方正清伸手将期儿抱起,软绵绵暖乎乎的身子散发着一股奶香味,让他感到安慰。
但与此同时,一股不安和酸涩席卷而来。
方正清轻拍着期儿的背,一边冲小柳道:“前些日子,有个叫姓庞的大人来过府上,去把他留下的地址找来。”
“好。”
方正清忧虑过重,又咳了一阵,怕传染给期儿,叫奶妈将人抱下去了。
他撑着身子下了榻,给庞新写了信。
虽说关心则乱,但方正清与长孙玄相处了这么长时日,深知他为人深谋远虑,若说这是一场诱他出面的局,也未可知。
方正清自嘲地笑笑,眼下泪痣随之微动,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自言:“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曾当着众神祗的面许过愿望,要长孙玄长乐无忧。
他不会出事的。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等到旁新的回信,倒是先等到了另一件事。
——安阳王进京了。
按照大周惯例,诸王无诏不得入京。
新皇刚登基半年,正是根基不稳,急欲稳定各方势力的时候,在这个紧要关头将一位颇有建树的地方王侯召入宫……
其中深意,不明而喻。
方正清每日心急如焚,又要殚心竭虑地管理书院之事,不过数日,身子便消瘦了一圈。
三日后,方正清等来了庞新。
庞新见他形销骨立,一时沉默。
他原以为,离开了长孙玄的方正清一定过得很好,眼下情况,却不容得他再自欺欺人。
长孙玄和方正清二人,分明是两处相思,各自憔悴。
“丞相大人。”庞新恭恭敬敬地拱手。
方正清笑了笑,道:“你回信就好,又何必亲自前来?”
“大人莫要惊慌,我辞官后,行踪一向不定,定不会被其他人发现的。”
方正清一愣,“……我并非此意。”
庞新对上他的眼睛,眸中逐渐溢出了笑意,“大人有事能想到我,我觉得很开心。”
方正清不解他复杂隐忍的眸中夹杂的其他情感,他满心都是长孙玄。
“关于他的那些传闻,可是当真?”
庞新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却控制得很好,他捏紧了剑柄,正声道:“大人,我已经找宫中熟识可靠的人打听过了。”
“皇上的身子确实是出了问题。”
“他怎么了?”方正清瞳孔放大,再无平日间的淡定儒雅。
“皇上他忧思过重,太医说他得的是心病。”
“心病?”方正清怔然地松下肩膀,仿佛全身的力道都被抽走了。
庞新忍住想去抱方正清的冲动,只好转开眸子,道:“是,皇上他……或许在念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方正清整个人像珠玉蒙上了一层灰,黯淡无光。
他以为他离开长孙玄,是对他最好的成全。
却从未曾想过,长孙玄会相思成疾。
“大人。”庞新唤他,视线不小心落到他宽松衣袍下露出的嶙峋锁骨处,心里不是个滋味,“人世苦短,又何必如此苛责自己?”
“您已经不是丞相了,就是再任意妄为一些,又有何不可?”
方正清苦涩地笑,嘴里又一次尝到了咸腥味,他倾身猛地咳了一下,捂住嘴的手竟渗出一缕缕血来。
“大人!”庞新震惊地起身,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方正清神色淡然地掏出帕子揩逝掉掌心的血,微笑道:“没事,大夫帮我看过了,说是天气逐渐寒冷,身子有些受不住。”
看着帕子上刺目的血迹,和方正清风轻云淡般的笑意,庞新的心一阵刺痛。
他几乎有些待不住了,“我替大人您去唤个大夫。”
“不用了。”方正清喘着气叫住他,“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方正清并非是抗拒治疗,而是其余大夫的医术再如何精湛,都不能赶上南宫未。
而他为了避开长孙玄,定是不能去寻南宫未的。
前段时日,他每日精养,身子倒是好了不少,只是这几日听闻了长孙玄的状况,一忧之下,病势汹汹而来,竟是比从前还要猛了几分。
方正清垂眸静思了片刻,忽而抬眸道:“庞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庞新肃穆,道:“虽万死而不辞。”
三日后。
皇宫中,一个小太监转过长廊,脚步轻快,似乎对这大周皇宫极为谙熟。
他性子沉稳,眼睛不四处张望,一心只盯着脚下的路。
若非要说这小太监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他大半张脸都被红色的胎记遮住了,不似寻常人。
再穿过一个院子,便是皇上的御书房,此处原是闲人免进之所,但这小太监却一路走得顺畅,连个拦路的人都没有。
这人便是方正清了。
站在御书房门口时,他后脊背冒出一股冷意,心悸不已。
御书房寂静无声,方正清推开门,门发出轻微的细响,听来叫人心惊。
方正清屏住呼吸,放眼一望,便看到了黄色纱帘后榻上背对着他侧卧之人。
只是一眼,方正清便认出他的身份来。
“王爷……”他启唇无声地喊出这个名字来。
里面的人置若罔闻,亵衣贴在背膀处,勾勒出骨头的形状。
他,当真消瘦了不少。
方正清鼻尖一酸,小心翼翼地上前去。
越靠得近,他心跳越是慌乱,全然失了序。
长孙玄一头乌黑的发铺在金丝刺绣的床铺上,很是相得益彰,单从背影就可以一窥他的宸宁之貌。
方正清放慢了脚步,呼吸一滞,伸手去想去触碰他的肩膀。
就在此时,长孙玄却忽然动了动肩膀,转过身来,他慢慢睁开眼,眉间带了丝戾气。
方正清一个激灵,跪在地上,慌不择言道:“皇上,奴才是新进来御书房伺候的。”
他将头深深埋着,长孙玄几乎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他过于宽松的衣服下笼罩着的瘦弱身形。
长孙玄半晌无声,半晌才淡淡道:“你,抬起头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分明是上位者的睥睨姿态,方正清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来。
长孙玄伸手去触碰他的红色胎记,被方正清偏头躲开了。
“啧。”长孙玄沉声道:“你躲什么?朕又不会杀了你。”
方正清行了个大礼,匍匐在地上,手心出了汗,咬唇道:“是奴才的姿容可怖,惊扰到了圣上,奴才这就下去。”
“回来!”
方正清还没迈出去的脚一顿,满心疑虑,长孙玄会不会已经认出了他?
“朕叫你转过身来。”
方正清听见长孙玄掀开被子下榻的声音,更觉得他炙热的呼吸离自己不过咫尺而已。
长孙玄等不到他转身,顾自站到他身侧,一手掐住方正清的下颌,将他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
“皇……上……”
方正清呼吸困难,对上那双比寒潭还要深不见底的眸子,心理防线几近要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