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路灯, 空旷的马路,人行道两侧的梧桐树伸着枯败的枝杈,寥寥几片枯叶随风瑟瑟。
安沐不过随口一句玩笑, 简以溪却下意识顿住了脚。
安沐的胳膊还在她臂弯挽着,她停了,安沐走了一步便察觉不对,也跟着停下回头望向她。
简以溪比她略矮一点,正微抬下颌注视着她, 连衣帽遮住了灯光,昏黄的光痕打在帽外,简以溪的整张脸都影在暗影中, 独鼻尖镀了一抹光痕,帽沿奶白的绒毛扑簌在光影之间, 忽隐忽现着她柔黑幽沉的眸子。
简以溪的眸子大都是清透易懂的, 很少见到这么复杂的视线。
——难道她刚才不小心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安沐问。
简以溪垂眸, 卷翘的长睫透着迟疑, 好半天才颤出一句。
“我……性别女。”
——这没头没脑的。
安沐微挑起了眉尖。
——她到底想说什么?
简以溪抬眸偷瞄了她一眼, 像是为了掩饰心虚, 挽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下一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性别女……爱好男?
这对安沐来说是老梗,可对十六岁的简以溪来说, 却是才刚开始流行的热梗,不少同学常拿来开玩笑。
不过, 简以溪干嘛突然说起这个?
安沐微抿红唇,琉璃般的眸子左右轻移了下, 眸底光痕流转,聪明如她,自然很快联想到了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该不会因为那句棒打鸳鸯误解了什么吧?
——不会吧?
她记得十六岁的自己虽然有耳闻过百合什么的, 可知之甚少,也从来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除非……
除非是毛毛胡说了什么。
安沐装作没明白,云淡风轻地望着简以溪。
简以溪视线不自然地躲闪开,挽在她的手臂的胳膊也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抽了出来。
“我吧……性别女,爱好……男!所以……内个……你明白了吧?”
“就是那个……我……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老铁!闺蜜!明白吗?”
安沐失笑,还真让她猜中了。
“你干嘛总‘嗯’呀?你到底明白了没?”
“你这‘嗯’,是明白的意思?”
这个答案显然没能让简以溪满意。
简以溪纠结地看了她一眼,她雷打不动的温煦笑意像是刺痛了简以溪,简以溪的表情越发的纠结复杂。
简以溪仰脸深吸了口气,连衣帽滑落,乌云般的黑发露出,侧脸连同纤白的脖颈都镀上了柔和的暖光。
再度转头看向她,简以溪清透的眸子载着星辰大海,却又让那星辰大海沉了底,眸中光痕黯淡,复杂纠结依旧,只是又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坚定。
这一声很正式也很庄重,完全没有一点儿玩笑的意味,让人不由跟着认真起来。
简以溪转过身,比刚才发誓绝不跟她分开还要严肃。
“我……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真的是最好的朋友,从我记事到现在,并且从今往后,你都会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我对你只有友情,再没有其他,也不可能有其他。
我这么说不是歧视同性恋什么的,我不歧视,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真的不可能喜欢上你,不只是你,所有女生我都不可能喜欢,这是性取向的问题。
我原本一直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喜欢我,所以就没敢说,可现在我确定了,我必须得说,趁着咱们相处时间还不算太长,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不想拖来拖去,拖到某一天连朋友都没得做。
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安沐?”
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得多低的智商才会不理解?
明明简以溪很认真,也非常的严肃,可安沐却只想笑。
或许这就是岁月的差距,二十八岁的自己看着十六岁的自己,就像十六岁的自己回想十岁的自己。
十岁的自己只是因为被罚了跪,就觉得爸妈不爱自己,还非常认真地收拾了包袱,抱着存钱罐跟朋友一一告别,结果还没摸清车站在哪儿,就被养母追上逮回了家。
这在十六岁的自己眼里,真是又幼稚又好笑。
十六岁的自己在安沐眼里,差不多也是这样。
照理说,这种时候再怎么想笑也得忍住,简以溪是真的很认真的在烦恼,也是真的纠结过之后才勇敢地说出来,她很重视她们之间的关系,她应该用同样严肃的态度来回答才对。
可恰恰相反,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太认真的回答,这只会让简以溪怀疑她回答的可信度。
安沐勾起唇角,脸上笑意更浓,原本不太明显的卧蚕,随着笑意加深跃然眼下,鲜活了那原本略显疏冷的脸,仿佛冰雪初融,桃李初露端倪。
“我理解,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还是喜欢你。”
简以溪微微睁大眼,瞬间凝滞了呼吸,本能地抬手按在了心口,好半天才缓过那口气,脸颊肉眼可见的迅速晕红,耳朵尖儿红得滴血。
这一幕似曾相识,安沐想起了上次帮简以溪拧可乐瓶,简以溪似乎也是这反应。
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她了吗?
亏她能憋到现在。
这中间大概也烦恼过很多次吧?
这算是……青春的烦恼?
相比于安沐的气定神闲,简以溪觉得自己人快没了,连呼吸都是艰涩的。
“你……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说你是直女,不可能弯,也不可能喜欢我。”
“那你还……”
安沐微笑:“没听过那句话吗?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抹杀我喜欢你的权利。”
简以溪捂着心口,胸腔剧烈起伏了数下,这是真的人要没了,真的要窒息了!!!
“内个……咱们做朋友不行吗?朋友!”
安沐看酝酿的差不多了,简以溪都快哭了,这才笑着屈手轻按了下自己的额头。
“别傻了,我有喜欢的人,不是你。”
“真,真的吗?”
这突然的急转弯,简以溪有点儿不信。
“当然是真的,还记得我在法国发的最后一条v博吗?”
简以溪略一沉吟,眼前一亮。
“你是说那个……我在看风景,你在看谁?”
“对,我在这里看风景,你在风景里看谁,这个‘你’,就是我喜欢的人。”
遇上类似情况,以退为进比直接严肃否认可信度高,可再怎么样都不能从根本上摆脱嫌疑,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以退为进,再拉出个看上去比较靠谱的挡箭牌,这样才能彻底洗脱嫌疑。
简以溪只略微思索了片刻,果断就信了,随即人傻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自、作、多、情、吗?!
简以溪又羞又窘,拽上帽子捂住脸,低着头直往前走,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嘟囔囔。
“丢脸死了,我真是……我……你别看我安沐,你让我自己走会儿,我不行了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安沐失笑摇头,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距离,踩着她的步伐,不远不近,一直走了两个路口,简以溪才勉强压下那份想原地去世的尴尬。
她站住了脚,仰头夸张地叹了好几口气。
“谢毛毛你完了,等我回去非宰了你个死丫头!”
果然是毛毛胡说八道。
之前因为养父那席话心情低落的安沐,一扫阴霾,十二年来,第一次接连笑了这么久。
无声的笑,简以溪听不到,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回头,打算喊安沐一块儿走,正撞上安沐满脸的笑意,下一秒又爆红了脸,差点没跺出毛毛的小碎步,羞窘地又转回了身。
幸好路边的菜馆救了简以溪,两人进了馆子点了两份儿面,凉菜不要,又点了份暖和的麻辣锅,小小一锅,两人吃刚好,几口饭菜下肚,尴尬自然也就散了。
一路说说笑笑回了简以溪家,家里离医院不远,准确的说,整个小县城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界,随便住哪儿都不远。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安沐心头隐隐触动,看什么都觉得亲切,连那生锈的院门都是好的。
家里一如记忆中那样,水磨石地面,老旧的木家具,桌上摆满了东西,乱而有序。
简以溪不好意思地边走边收拾,好歹把沙发收拾出个能坐的地方。
“我家乱,你别嫌弃。”
“乱才有生活气息。”
乱不代表脏,养母还算勤快,家里还是比较干净的。
简以溪领着她进了自己屋,屋里一如她离开时那样,什么都没有动,只是桌上原本摆得满当当的书空了,显得比客厅规整了不少。
书桌旁是个一米三五的单人床,被褥卷了起来,盖了一层塑料布。
简以溪搓了搓了快冻僵的手,家里冷,也没个空调什么的,冬天全靠烧炉子,今天一天家里没人,炉子已经灭了,屋里冻得跟冰窖似的。
简以溪拽开被褥铺好,摸了摸那冰嗖嗖的被窝,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安沐。
“要不我还是送你去旅馆吧,旅馆好歹有空调,不冷,而且也能洗澡,家里洗不了。”
安沐罩着羽绒帽,手揣羽绒兜,虽还不至于冻到缩脖子的地步,可那只是因为一路走来带着暖意,校服短裙根本就不御寒,平时在教室暖气很足,不觉得冷,回家三两步就到了,也不冷,在这儿可就不行了,这样的老房子里,待不了多大会儿就得冻透了。
老房子大都有这毛病,冬天阴冷,夏天倒是比较凉快。
安沐过去摸了摸被褥,不潮,应该是之前有趁天好晒过,不然放一冬天多少会有点儿潮味儿。
“没事,沏个暖水袋就行了。”
“炉子灭了,没法烧水。”
“暖水瓶应该有。”
简以溪去客厅拎了拎那熟悉的红双喜大暖水瓶,满的,打开木塞,浓白的热气就冒了出来,保温效果还不错。
简以溪喜出望外。
“给你沏个暖水袋,剩下的水凑合着洗漱,还能剩两口喝的。”
快十二点了,明天还得早起,两人都没闲着,安沐去院子里接了点儿凉水进来,搪瓷盆磕在地上闶阆响。
那边简以溪已经沏好了橡皮暖水袋,塞进了被窝。
水少,实在没法儿讲究,两人凑合着洗漱完,还剩了点儿放明早刷牙,脸可以用凉水,牙实在不能。
趁着脚还暖和,简以溪催促着安沐钻进了被窝。
暖水袋只暖了被子口不大一片地方,人坐进去是暖的,脚蹬着暖水袋下去,还得一会儿才能把脚头暖热。
安沐没马上躺下,披着羽绒服靠坐床头,看着简以溪把贴身被子掖好,又把上层压风被子盖好掖好,转身竟然想走。
“灯绳远,我直接给你拉了吧。”
安沐蹙眉,“你不睡?”
“睡,我去爸妈屋睡。”
“不冷?”
简以溪笑道:“冷就冷呗,不脱衣服睡,一会儿就暖和了。”
安沐无情地揭穿:“不可能,暖一夜你也暖不热,要么你就上来睡,要么就把暖水袋拿走。”
再没有比安沐更了解自己的了。
简以溪天生手脚害凉,夏天摸谁谁舒服,冬天谁都不愿挨,没有暖水袋,脚一晚上都是冰的,越冰越不敢伸腿,越缩身子越冷,穿着袜子睡也没用,袜子都没温度。
“我不用,你用吧,我爸妈被子厚,暖和。”
“穿衣服睡容易感冒,明早起来你感冒了怎么办?再传染给我怎么办?马上要考试了。”
顿了下,安沐微微一笑。
“你不会还以为我喜欢你吧?”
这话一出,简以溪的小身板立马挺直了,眼睫毛镀着微芒,扑扇的像风中的蝶翼。
“别用激将法,没用!”
“行了,我明白了,你去睡吧。”
唇角的笑意抚平,安沐面无表情脱了羽绒服盖在被子上,制服也脱了,毛背心也脱了,只穿着校服衬衣钻进了被窝躺平,熟练地给自己掖了掖被角,眼帘阖上。
“拉灯。”
简以溪拽着灯绳,没拉。
——怎么有种拉了灯就等于承认自己还是不信安沐一样?
“那个……那个床小,睡不下两个人。”
安沐闭着眼,没理她,就算她说是真怕简以溪感冒传染自己,简以溪大概也不会信。
但这是真的。
上辈子她得的次数最多的病就是感冒,每次都是不好的记忆。
那次文胸被拽,又被泼了一身的水,她就感冒了,热感冒,好得慢,拖拖拉拉半个月才好。
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段时间总找不到手纸,哪怕带整卷的纸过去,也会被人丢掉,不是直接扔马桶,就是扔水池,或者高空抛物,也不怕砸着人。
他们喜欢看她控制不住的生理鼻涕,每抽一下鼻子,就一堆人哄笑,课堂都阻止不了他们的起哄。
她还因为这个被任课老师赶出过教室,说是影响了其他同学听课。
霸凌她的同学不少,大部分都是起哄的,真正领头的就两个,都是十一班的,一个是体委,另一个是和体委关系不错的同学。
他俩都暗恋简以湖,也都被简以湖拒绝过。
简以湖很擅长挑拨是非,她故意拒绝他们两个,煽动他们把对她的怨气都发泄到长相相似的她身上。
不止是怨气,还有些让人不齿的猥琐念头。
想到这些,安沐又想到了那件事,未知的才是最危险的,她不确定那件事到底是意外还是刻意,她尽量保住精英班的位置,实在保不住,那就和简以溪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简以溪虽然还稚嫩,可已经成长了很多,应该不会太大问题。
正想着,咔哒一声,灯灭了,房门关上,微弱的手机光照过来,简以溪最终还是被激了将,乖乖爬上床。
安沐躺得靠外,被窝已经暖热,简以溪当然不好把她往里面冰凉凉的被窝赶,只得自己翻山越岭爬到里面,短裙脱掉,穿着打底裤扯开被子钻了进去。
有安沐暖被窝,被窝其实还是很暖和的,就是床实在小,两人平躺是不可能的,最多一人平躺,一人侧躺。
安沐面朝外侧躺着,屋里乌漆墨黑,只有简以溪的手机屏微弱的光。
简以溪稍微暖了片刻,这才悉悉索索脱得只剩衬衣,躺了进去。
手机屏灭了,屋里彻底陷入黑暗。
简以溪平躺了会儿,觉得挤,虫子似的蛄蛹蛄蛹,面朝安沐侧躺。
“还生气呢?”
“没。”
“我真的信你。”
“你别总‘嗯’,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安沐是困了。
简以溪睡不着。
“你能跟我说说吗?你喜欢的是谁呀?”
——困,她怎么话这么多?
安沐道:“就是……风景里的那个他。”
“哪个他?”
她哪儿知道?她又没有安沐的记忆。
她要说是同学,简以溪肯定要问,她回国了,他怎么办?
要说是国内的,简以溪肯定又要问,国内哪儿的?他什么时候来看你?你什么时候去看他?
不管怎么答,简以溪都可能问出一大堆。
而谎言最怕的就是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撒越多,总有一环会露馅。
最好的办法就是,撒最少的谎,结束话题。
“别问了……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
“啊?为什么?难道他是……你的老师?”
师生恋什么的,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禁忌。
——难道安沐帮齐利冉报仇只是顺便,她其实是迫于师生恋的压力才转学的?!
安沐就算再怎么困,也能猜到简以溪这会儿在脑补什么。
“别问了,我不想说,提起他就难受。”
OK,话题结束。
简以溪果然闭了嘴,脖颈后呼着热气,隐约还有叹气声,大约是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题。
然而事实上,简以溪这会儿脑子一团乱。
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可以恍见安沐白皙的后颈,简以溪盯着那后颈,满脑子都是安沐和那个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为什么会有点高兴?
朋友陷入无望的恋情,她应该安慰才对,暗自窃喜是什么意思?
她原来这么恶劣的吗?
都说闺蜜情都是塑料的,闺蜜最看不得闺蜜过得比自己好,难道竟是真的?
不可能!起码她绝对没这想法!
而且,现在是安沐很惨,这也不是比她过得好……
所以自己其实是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人?
十六岁,三观还不太稳,简以溪差点就要自我怀疑了。
不对不对,这样是不对的,安沐难过,她应该安慰,必须安慰!
安沐迷迷糊糊眼看就要睡着了,背后突然贴过来两团软绵绵,悉悉索索的被褥声响起,简以溪的胳膊也搂了过来,安沐被冻的睡意瞬间消失。
“别难过……你一定会遇到你的真命天子的。”
——冰爪子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