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就只会把我关起来!”

  很久没听到这话, 乍听之下,王方圆有些愣,思绪仿佛回到旧时。彼时胡籁年纪尚幼, 时常闹着要出去玩, 不允许她去, 她就嗷嗷直叫:反正你就只会把我关起来。

  待长大一点, 有一次她想跟网上的毅行组织一起爬山,山不高,地方也不远, 隔壁杭州环湖毅行。那点路程和困难度, 王方圆没放在眼里。胡籁知道不放心她独自出门,做好了各种功课, 从火车到出租到公交到住宿吃饭, 以及这一路上所经过的地点、地形,用专业眼光看, 是一份全方位的保姆级出行攻略。

  当时王方圆没有任何转圜地拒绝, 胡籁与她大吵一通, 被她关在房间里, 母女俩几天没有说话。是胡跃两面做好人劝慰, 又把她当年掉了孩子的事情跟胡籁讲,可能是这个原因, 把胡籁说通了,往后再没有提过独自旅行或是上山下海的事。

  依照王方圆现在的想法, 那时她不该那么伤一个孩子的心,是什么让她如此恐惧?

  她想起来了,是胡籁眼底闪烁的光芒,是胡籁自己没有察觉, 而她已然发现的渴望与向往。她怕胡籁跟她一样,一旦上路便沉迷于此,四处游荡,翻山越岭,上山下海。她怕胡籁比她疯狂,比她飞得更高更远,去翼装飞行,去做各种极限运动。

  她怕失去这个孩子。

  她有多坚决反对,那时候就有多害怕。

  “你从小心野,做事情野野豁豁,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跟沈老师的事,也是因为追求刺激吗?”王方圆不得不怀疑有这种可能。

  胡籁双目瞪圆,气成个水泡眼金鱼。她接受父母不接受她的感情,但是不能接受她妈冤枉她。什么为了刺激追求沈证影,为了刺激跟她在一起,把她当什么了。

  那是她纯洁无瑕的爱情!这个说法亵渎了她的爱情。

  “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能因为跟别人分手去报复,为什么不能因为刺激谈恋爱?你从小满脑子想出去,想去广阔天地找寻自由,现在找个我们意想不到的对象作为弥补也不是不可能。”

  “嗬哟,王女士,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精通心理学。你那么能耐怎么不去人民广场做讲座呢。我满脑子想出去,想找寻自由?谁不想自由。你们是对我好,好吃好喝,可是我还有别的想做的事。我要爬山,不行,下海,不行,去高原,不行,戈壁沙漠不行,连独自旅行都不行。危险危险,在你看来哪哪都危险。人家雅然姐孤身一人四处走,拍佛像,实现理想。我凭什么就要在这把牢底坐穿!好不容易让我遇到一个真心喜欢视若珍宝的人,还要被你看成是一种报复,一种找寻刺激的方式。呵,呸。”

  “来来。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胡跃想不通怎么就从问明白女儿现在的恋爱对象跳跃到不让她出去等同于坐牢上头去了。

  “不让你出去野就是束缚你让你坐牢?胡籁,摸摸你的良心。”

  “良心,良心说了,溥仪跟婉容讲,你进宫是做皇后的,那是皇宫,是紫禁城,不是坐牢。”

  王方圆算是明白为什么叶枝芳讲到胡籁暗暗咬牙切齿了。这张嘴刁成这样,为了体面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听其胡说还要维持微笑。

  好在她不是叶枝芳,是胡籁的亲妈。“既然那么喜欢坐牢,你上楼去坐好。要是敢踏出房门一步,我要你好看。”

  “哈,什么,王女士,我还能更好看一点?”

  胡籁哪里会怕这种威胁。对付外人,她始终冷静,面对王方圆这个克星,怎么都冷静不下来。她也有满腹苦楚,背负压力,简简单单的感情落到要被亲生父母盘问一再解释的程度。二十六岁的人还要被亲妈动辄关禁闭,何其可笑。一肚子怒火烧得火燎火燎的,以前的、现在的,统统烧在一块儿,烟熏火燎得她脑袋昏沉。

  “哎哎哎,你们母女俩,话赶话越扯越远了。”作为家里唯一的灭火器,胡跃劝住妻子,朝女儿使个眼色,“今天天晚了,来来,去洗澡早点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还有,她是你妈。”

  胡籁眼珠子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经过王方圆跟前,故意哼唧一下,说:“是是是,毕竟是亲妈嘛。哦,沈证影也常常这么跟自己讲,毕竟是亲妈。”明晃晃拿叶枝芳跟王方圆来比较,惹得王方圆想马上踹她屁股一脚。

  不等王方圆踢她,胡籁快步跑上楼,重重关上门。

  哐几一下,整栋楼像是震了一震。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我怎么生了个这么个忤逆的东西。”

  胡跃揉揉额头,给王方圆倒了杯茶,说:“可能生她那天是六十年难遇的满月。”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就是你把她惯坏的。”

  “是,是我惯坏的,也是我们胡家基因不好。”

  “老胡,可以的啊,你嘲我咯。”王方圆一手叉腰,一腔无处宣泄的怒气瞬间对准了丈夫。

  胡跃不搭腔,自顾在沙发上躺下来,还拍拍身边的空位让王方圆也过来:“哎呀,女大不由爹娘,我还是第一次看她那么认真。”

  “认真到要造反了!认真!”

  “女儿长大了,不再是被爸爸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了。”胡跃叹声气,捂着胸口,声音竟有些哀怨。

  王方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屁股坐他边上,狠狠拧他一记大腿,“侬脑子有毛病啊。做爹的女儿控,做女儿的爱前男友的妈,这家里还有没有个正常人了。”

  胡跃闷闷道:“做妈的天天说要找小鲜肉,这么看来就这家大门最正常。”

  王方圆差点破功笑出来:“你哪能十三点兮兮的,一把年纪老十三,她就是小十三,我就说她像你。”

  “长得像你,性格脾气像你,爱好像你,那总要有点像我咯。”

  少见胡跃那么长吁短叹,怪话说满一车,王方圆将他往里面推了推,躺下来说:“你要是野插花我不会去追你老娘的哦。”

  这下轮到胡跃笑了,“这小囡,怎么给她想得出来。”

  “你还笑,缺了老德了。天生反骨。那沈老师看起来腼腼腆腆的,居然也不在乎。那个男小孩也是,隔离十四天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啊。这都是啥关系啊,我看不懂了,老胡。”

  “哎,小江孝顺懂事,卖相不错,人也不错。人家单亲家庭,将心比心,男小孩孝顺,为他妈妈好,很不容易。当中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胡跃并不是为女儿说话,想到那天胡籁问他会不会不认她时的认真,心头掠过一阵感伤,“来来也煎熬过,否则不会问我们会不会不要她。”

  王方圆回忆那晚见到的沈证影,想来想去,还是摇头,“我没法接受女儿的对象只比我小几岁。”

  “她比来来大二十岁,比我们起码小十几岁,四舍五入差不多。人家还是大学老师呢,听说是副教授。”

  “我们家缺个副教授啊?”

  “来来喜欢。”

  “我不喜欢,我看你也喜欢。那到时候让人家叫你爸好了,千万别叫我妈,千万别。我不想跟老僵尸一个待遇。”

  “你也不好总叫人家妈老僵尸,以后讲惯了改不了口怎么办,来来还学你,让人家沈老师怎么想。”

  “我管她怎么想。不行,想想就气。”王方圆坐起来,“你女儿还记恨我不让她出去。”

  “方圆。”胡跃揉揉她的背心,“那么多年过去了,来来都有想要保护的人了。以后,我们多关心关心彼此,少管她一点。我们才是一体。”

  王方圆甩开他,“少花言巧语。你女儿那德性,刁蛮任性闯祸胚,要不是从小压制她,还不知道做出点啥。那个沈老师也不知道顶不顶用,能不能管住她。”

  “人家做老师的总有点办法。”

  “我不管啊,这次怎么也要关她一天,让她反省。你过会儿去锁门。”

  “我去锁?”

  “对呀。你去。你不是她史上最好的爹嘛,她不是还要送你面锦旗嘛,就你去。”

  回房间对牢沙袋一通打,胡籁气极怒极。

  丝毫不晓得她父母已经在想沈证影将来看到他们要怎么称呼了。虽说有诸多无法接受之处,胡跃与王方圆起码没把沈证影列为永不交往户。

  发过一通脾气,胡籁跟沈证影诉苦。

  视频邀请一发过去就被人接起。

  胡籁走后,沈证影总觉得心神不宁,坐不定站不定,玩电脑心也不定,干脆在网上看看菜谱顺便抱着手机等胡籁的消息。

  视频一接通,小姑娘委委屈屈嘟起嘴,叫她:“沈老师。”

  沈证影一阵心慌,只恨自己没有生出双翼飞过去抱住她,“怎么了怎么了?胡来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东窗事发四个字陡然撞入脑海。

  “你父母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胡籁惊讶。

  难道叶枝芳告诉沈证影了?不可能,以老太太那种脾气,在她妈那吃了瘪怎么都不会告诉别人。

  “能让你受委屈的,除了我们的事,还会有什么?”

  小姑娘大大咧咧心思也细,寻常事情不会在乎。这次突然被她妈叫回去,不是她爸有事就是她有事。虽只一面之缘,沈证影对胡跃观感很好,排除她爸只剩下她了。

  答案呼之欲出。

  既然事情发生了,沈证影反倒心定下来,柔声道:“我们年纪差那么多,又都是女人,你父母反对很正常。不要跟他们吵,也别跟他们闹。如果他们愿意,让我跟他们谈好不好?”

  沈证影那么好,胡籁更委屈了,眼泪汪汪地说:“哎,晚了。我中了他们温情的奸计,一时没留意,把跟江语明之前的事情也说出来了。给你添麻烦了。”

  “这些都是可以解释的,我知道你跟明明的事,只是感情的事没法说。”

  “就是咯。你都不怪我,我妈还要骂我,怪我做事野豁豁,关我禁闭。你说滑稽伐,关我禁闭诶,我都那么大了。”

  沈证影没想到王方圆会这么处理,“那,明天我去跟他们解释?”

  “解释个屁,我嘴巴都说干了。死脑筋,见过僵尸被僵尸感染了。”

  “什么僵尸?”

  “咳咳,没啥。”视频里的沈证影双眉紧蹙,一脸关切,似乎也在想办法。胡籁一声哀嚎,“我想你了。”

  沈证影勾勾嘴角,“我也是,你穿鞋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你了。”

  “我妈说我缺德,她才缺德,半夜三更棒打鸳鸯,让我们劳燕飞分,亲不到摸不到,缺了老德了。”

  “胡来来,那是你妈,别乱说。”

  在床上翻滚几下,胡籁坐定,打个响指,“我决定了,我要离家出走,我们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