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谁听到胡籁那番话都会深受震动, 沈证影也不例外。

  胡籁看着沈证影无意识地拿来杯子喝水,一口接一口,从疑惑到顿悟, 从顿悟到感动震撼乃至伤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谢雅然未必会同沈证影提这茬, 她当然可以不说,但知道不说总觉得心里有根刺。

  眼下不去想, 不代表将来不会想:讲了事情会否有转变, 会否影响她们之间的关系。

  如果关系因此转变,晚不如早, 将来不如现在。

  胡籁不喜欢自欺欺人,事情摆在台面上,清清楚楚,是她的便是她的, 不是她的, 没必要强求。

  季节精选色拉和威士忌枫糖烤鸡翅上来, 沈证影没反应。胡籁戳了只鸡翅膀啃, 威士忌的味道和枫糖味一点不像描述里那么迷人。

  直到黑松露牛肝菌匹萨上桌, 沈证影才从浑然忘我的状态里恢复过来。

  所谓大梦初醒,大抵如是。

  “谢谢你, 胡籁。”沈证影那双清亮的眼睛,波光流转间尽是感激的光芒,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说完感谢的话,她一叉子戳在色拉里的牛油果上, 又吃了一块鸡翅,露出欣赏的神情,继而小口品尝松露土豆泥, 方皱皱鼻子说:“这土豆泥很油。”

  话音刚落,就见胡籁歪着脑袋,鼓着腮帮子注视她,有丝少见的困惑不解,像是在看平生所见奇事,不禁笑了出来:“看我干嘛?”

  “就没了?”

  “什么就没了?”

  “谢谢我就没了?”

  小姑娘带着薄薄的羞恼撒娇,惹人怜爱,沈证影立刻撕下一片匹萨送到她的嘴边,“来,张嘴。”

  那声来,像是让她过来张嘴,又像是亲昵地以单字称呼她,胡籁看看匹萨看看她,忽然之间涨红了面孔,连耳朵都烧了起来。

  沈证影笑了一声,将匹萨往前递了寸许。

  胡籁狠狠咬在匹萨上,叼了过去。

  嘴唇湿湿的,泛起一层诱人的光泽。

  吃完匹萨,她抬起头表示有话要说,沈证影晃晃手里的匹萨,“还要?”

  “我自己会吃。”

  “哦~~你自己会吃。”

  邪了门了,沈证影的反应不对。

  听到有人因为她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选择了一条别样的道路,并在这条道路上卓有成就,不该是激动到跳起来,冲到隔壁,和对方又哭又笑,抱在一起重叙旧情嘛。

  如果有人这样为自己,还是曾经喜欢的人,胡籁觉得她起码会感动到亲吻对方十七八下。

  可是沈证影……发完怔就开始同她开玩笑!

  胡籁的迷惑不满全在她那张充满骨胶原蛋白的脸上,嘴巴嘟着,嘴唇微微翘着,亮丽明媚。沈证影想,胡籁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像这样的小姑娘,无论说什么要什么,别人都只会没口子好好好,压根没法拒绝。

  自己到底是发了什么昏,一定要跟她保持距离,磨人磨己。

  呵,是为了无法想象的将来。

  现在一想,似乎将来也抵不过一个有她的现在。

  转眼间把小姑娘的心思猜个正着,沈证影不禁微微一笑。

  小姑娘终究是小姑娘,人聪明悟性佳,理性又不乏热忱,但年纪小,许多事情会往浪漫里想。她们之间相差的那些岁月便差在这里。不是浪漫不对,而是她该换一个角度去看待她与谢雅然。

  将一块匹萨送入嘴中,咽下,擦一擦手,沈证影才跟胡籁解释:“谢你是因为如果你不告诉我,谢雅然永远不会说。”

  “为什么?”胡籁不明白,这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即便旧情仍在,依旧惦念,说出来就是个大杀器。

  “因为,或许一开头她踏上这条路有我的因素在,但是她能排除万难这么走下去,今天有如此成就,决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有热情和坚持,她持之以恒。浪漫的想法无法替代也无法掩盖她的努力付出与追求,只有大众传媒喜欢这样的故事,可过于放大浪漫的想法对于她来说并不公平。”

  道理胡籁都懂,为你不过一时,为自己才是一世。

  “那你?”

  还那么激动干什么!

  “我很开心,也很后悔,开心有人真会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那一刻深受的感动不假。

  “后悔呢?”

  后悔旧梦不再来?错过大好良缘?

  “后悔因为自己的怯懦和自私伤害了对方,错失了那么年的友谊。”

  “友谊?”胡籁深表怀疑。

  分明是初恋。

  “也许不止是友谊,是年少时懵懂的……”

  恋情?欢喜?依恋?憧憬?爱慕?沈证影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搜刮肚皮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胡籁替她补全,“来不及发芽的初纯爱恋。总而言之,是爱。”

  沈证影想一想,妥帖极了,点头说:“你说的对。”

  “那她还喜欢你,你还喜欢她吗?我指的是别于朋友的那种喜欢。”

  恋爱金科玉律里应该有一条不要与现任谈论前任,可是胡籁好奇,好奇大过天。说也奇怪,当沈证影赞同她的说法,认为当初那一段来往可以称之为爱,她并没有丝毫醋意或是不快,反而觉得高兴。

  要是换人来问,沈证影一定笑而不语,或是找别的话推诿过去。可问的人是胡籁,与胡籁说感情是新鲜体验,只是没想到要说的不止是她对胡籁的感情,还有她对别人的。

  “我们有三十年没见了,三十年。”

  “唔,比我的年纪还大。”胡籁吐吐舌头。

  她没法想象从她出生开始到现在,甚至到五年之后始终惦念一个人。如果有,那人大概欠了她很多很多钱。

  “三十年里,许多事情变了,人也变了。她不是过去那个因为我不说话就以为我讨厌她的谢雅然,我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负没有朋友的小姑娘,我结过婚,有了孩子,还有了喜欢的人。”注意到胡籁挑挑眉毛,沈证影心领神会继续说道,“尽管我的老毛病没有好,时常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爱,还总是把人往外推,但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再说,你以为是拍电影嘛,阔别多年,同学聚会,重燃旧情,不会的,胡籁,我们有各自的生活和归处。与其说她喜欢我,不如说她喜欢你更多一些。实在要说如果重逢在一个别的时机,机缘巧合之下,不排除会有另外一个故事。可是现在除了你,胡来来,我看不见别人。”

  一个问得大方,一个答得磊落,完全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沈证影脸热,胡籁开心,沈证影直白,胡籁却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不该不好意思,挺一挺胸,哼哼两声,“是吗?怪不得老觉得你的眼神不大好。”

  两人吃过简单晚饭,坐回胡籁跟冰箱一样的车里,冻得一激灵,互看一眼,同时笑出来。

  莫名其妙,又发自内心。

  笑着笑着,眼神碰撞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中间有火花。

  只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胡籁朝副驾驶的座位稍微倾倾身,随即回撤坐正。

  “注意系好安全带,我们回家了。”

  哼,她们还没和好。

  车子开到沈证影家楼下,不舍得放她马上回去,又不好叫她跟自己回家,也不能跟她上去小坐,瞥见沈证影身边用牛皮纸包好的框框,胡籁随口问道:“那是什么,回来路上你一直盯着瞧。”

  一问就问到要害。

  沈证影支支吾吾,“没什么,打算挂墙上的。”

  “奖状?”

  “装饰画。”

  胡籁不以为意点点头,“雅然姐那里的佛像啊,你挑的那张?”

  沈证影哪晓得有些什么佛像,“就她给我的,我叫不出名字。”

  “给我看看呗,说不定我认得呢。”胡籁来了兴致,一个劲要看画。

  沈证影知道她胡搅蛮缠贪恋与自己一起的时光,她亦然,可是这画……内容过于羞耻,不可轻易示人,尤其是给本人看到,不定要被嘲笑到什么程度。“晚了,我要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去。”

  胡籁不理她,“啊,你不会是挑了副雅然姐的照片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沈老师,啧啧啧啧,相见不如怀念是吧。”

  “没有,胡说八道,不是她的。”

  “哦~~~~”胡籁顿在那足有好几秒,越看她越觉得可疑,“不是她的,难道是我的?沈证影,你该不会是从我朋友圈存了照片,找雅然姐放大装框里回家慢慢欣赏吧。”眼见沈证影面孔升腾起肉眼可见的绯色,胡籁惊讶之余又觉得好笑,“是哪张?穿比基尼的那张还是半//裸的那张?还是从水里出来一样没穿的那张?”

  “去去去,一天到晚乱说。你哪有半//裸没穿的。”

  “意思是很想看半//裸没穿的?我就知道,啧啧啧。”

  “讨厌,别啧了。是谢雅然偷拍你的那张,若有所思,别有风情。”

  “那张啊。”不可否认拍得很有感觉,可是胡籁不大喜欢,照片里的人不像是那个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自己,“你就那么喜欢?”

  “很喜欢。”沈证影把相框抱在胸前,“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明知故问。

  “想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胡来来,那个女人不是没心肝,是她胆子小,又笨又没勇气。她后悔了。你愿意继续给她一些时间吗?”

  笨?胡籁觉得这女人聪明得很,字字句句戳她心里,能不给嘛。

  “哼,那她得快点,我愿意等,这腹中的胎儿可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