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排跟着严之默去医馆的衙差, 到了医馆后就寻了个地方坐下喝茶。

  他心道自己真是领了个好差事,那客商是死是活,自有大夫去救, 他只需在这里等个结果便罢。

  一道帘后,本来面无血色,只剩一口气的“客商”,一下子睁开了眼。

  看那目光,哪有半点弥留之际的意思?

  因衙差还在外面,几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严之默赶忙坐起来漱了漱口, 才勉强去掉了嘴里血包的怪味。

  卞胜护地那一下,其实护得很到位。

  严之默除了身上难免有所磕碰,肺腑是半点问题也没有。

  吐出来的一口血,不过是事先准备好的畜牲血做的血包。

  但味道之腥臭,严之默忍得那叫一个辛苦。

  因事先他们就与利鑫赌坊的掌柜通了气,所以伙计来找的大夫,也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人。

  大夫是土生土长的白杨镇人,早就看不惯随虎欺压百姓,一听是要对付随虎,便不收一文钱的答应他们,配合演这么一出戏。

  不过严之默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病秧子,就算到时换个大夫来诊脉,结果也是一样的,不怕穿帮。

  他在这边安安稳稳躺在医馆的榻上,而镇署已是“热闹非凡”。

  那批在赌坊门口围观的百姓, 又一路跟着衙差们到了镇署门外。

  另有一批人一听说随虎被抓了, 登时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全都冲进了镇署,要求旧案重审,讨个公道。

  最气人的是,那一直作为随虎靠山的镇署文吏,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到镇长面前替人说情。

  镇长一拍脑门,只觉得此人大大的糊涂。

  他避到内堂,指着喧哗阵阵的门外咬牙道:“随虎是犯了众怒!过去他勒索些钱财,寻商贾些麻烦,不过是小打小闹!今日若那客商真的死在白杨镇,你信不信第二日就传遍整个双林县!到时候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文吏其实也不过是随虎的一个远房亲戚,都快出五服了。

  故而他包庇随虎,与所谓的亲缘全无关系,纯粹是这些年他从随虎那里拿了不少好处,赚了个盆满钵满,为他求情已经成为了习惯性的反应。

  而今一听镇长的话,冷汗冒了一身。

  思前想后,他一跺脚,当场跪下道:“是小的糊涂,一切但听镇长做主!”

  镇长望着镇署衙门的方向,久久无言,好半天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示意文吏起身,将人唤到身边,低声吩咐,“你且先去教训你那侄子一番,告诉他等到了县衙大堂上,决计不可提与你我二人有关之事,若能做得到,我自会保他一命!到时不过受些牢狱之苦,他皮糙肉厚的,挺挺也就过去了,等出来又是条好汉!”

  文吏哪敢不应,当即接了命令,忙不迭地去寻随虎。

  而镇长则站在原地,反复回忆着那“客商”的身形与一双眼睛,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待文吏彻底离开后,镇长召来了自己的贴身小厮,细细吩咐一番。

  当天下午,白杨镇的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到了双林县衙。

  意外的是,一起押解来的不止随虎一人,而且苦主也不止严之默一个。

  为首的衙差递上镇署文书,言明镇上出了一起伤人要案,而罪犯现需移交县衙审理。

  待双林县的知县就位,宣布升堂时,县衙外也如白杨镇上一般,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只因县衙一年到头升堂审案的情况并不太多,而像今日这样,犯人还是从下面镇子上押送来的就更少了。

  双临县的知县姓庞,算不上什么青天大老爷,但也无功无过,算是个平庸但合格的官。

  此番镇长未亲至,来了也没他说话的份,且身为镇长也不能擅离职守。

  因而知县看过文书,听衙差复述了事情经过,就拍了惊堂木,指挥带一干人等进来。

  莫说严之默这日假扮的是商人,就算他以原本面目出现,只有童生功名,见官还是要跪的。

  但他面如白纸,一看就是重伤模样,知县看了一眼,就让人搬了把椅子,特许他坐着回话。

  赌坊的纠纷,证人太多,几乎称得上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随虎没法抵赖。

  何况还有利鑫赌坊的掌柜呈上的账本,上面记了随虎欠赌坊数百两银子。

  这案子若非差点闹出人命,就是个最普通的赌徒伤人事件。

  至于随虎本人,他过去横行街里,一是仰仗拳头,二是仰仗他和镇署里的文吏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一年到头去孝敬几次,送点酒水银钱,便没人会管闲事。

  镇长则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想在任上安生退休的,闭眼收钱,虽不多,但也拿人手短。

  所以随虎才无法无天,逍遥数年。

  可现在进了县衙,两边官差“威武”声一起,堂上县老爷惊堂木一拍,他当场就害怕起来。

  而在县衙,可没人管他是不是有个当小吏的亲戚!

  知县一番审问之下,随虎起初还辩称是严之默出千。

  可出千这事虚无缥缈,无非是他一面之词,可他伤人却是真的。

  此案很快就被知县定为恶意伤人,然而还远远不到退堂的时候。

  白杨镇的苦主接二连三的上前,跪倒在堂上,哭诉随虎及其手下曾犯下的累累罪行。

  外面围观的百姓都听得分明,怒火中烧,看起来恨不得回家拿臭鸡蛋和烂菜叶子往随虎和他几个手下的头上丢。

  尤其随虎那几个也被抓来的手下,胆子更是小,一吓就破。

  当场攀咬出不少其它随虎以前做过的坏事,其中就包括随虎抓了姜越一事。

  随虎一听当场就急了,忍不住在县衙堂上就破口大骂,如此不淡定的行为,更坐实了此事的真实性。

  知县顿感头痛,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镇上地痞,身上竟能牵连出这么多案子!

  随虎见自己是跑不掉了,心一横,直接把徐青和魏氏商行都拖了下水。

  反正他无亲无故,就是一个孤家寡人,而徐青付的那些定钱也都花光了,自己栽了,他们也别想好过!

  于是镇上的官差还没歇过劲,就又奉知县大人的命令,跟着县衙的两个官差一起,回到白杨镇继续抓人。

  严之默始终默默坐在椅子里,时不时咳嗽两声,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伤患。

  顺便目睹着事情的发展,正朝着自己设想的方向奔驰。

  由于堂上现有苦主的案子都算是告一段落,知县便让他们尽数退下,回去等候结果。

  当夜,就传来消息,道是被随虎绑了的哥儿已经被解救出来,相关涉案人员等人也押入大牢,明日知县大人会二次升堂。

  姚灼也另由裴澈护送,到了双林县这边的客栈住下等信。

  只是为了避免严之默的身份暴露,两方人马并未汇合。

  而今姚灼听到了裴澈带回来的这句话,一颗担忧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落回肚子里。

  次日一早,刚过县衙的点卯时间,庞知县就再次升堂。

  随虎、徐青等人,对觊觎严灼记工坊配方,不惜绑架姜越企图获得配方一事供认不讳。

  而意料之中的,魏氏商行使了些手段,只把徐青推到了人前,自己则完全隐于幕后。

  伴随着一记惊堂木的落下,随虎及其手下,数罪并罚,皆是判了数量不等的杖刑,随后还要继续去蹲大牢。

  随虎听到这里,心下一喜,心道自家叔叔和镇长果然是关照过衙门的。

  不过挨几棍子,总归没有性命之忧。

  谁知在木杖重重落下来的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此番判决的杖刑,从三十至五十记不等,但县衙打人的手法,莫说三十杖了,就是十杖下去,不死也是个残废。

  家中有钱有势的,自可给动刑的衙差塞钱,让他们手下留情。

  可随虎却不知道,他那便宜叔叔早就把他囫囵个卖了,而镇长也确实关照了衙差,却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关照。

  施刑的场面到后面已称得上血腥,可外面的围观群众却看得纷纷叫好。

  等到结束,随虎几人已是不成人样,昏死着被拖了下去,留下一地血痕。

  严之默收回视线,判定随虎估计是活不成了。

  至于徐青,也被打了二十杖,不过未受牢狱之灾。

  可严之默看那样子,不知道人怎么样,两条腿九成九是断了。

  他那商行的差事也定是要丢了,一家人的顶梁柱没了,真相揭露后,恐也无法继续在石坎村立足。

  恶人有恶报,无论何时都令人畅快不已。

  可与此同时,严之默的头脑也空前的清醒。

  自穿越而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弱小。

  作为一个老板,他没能庇护到自家工坊的员工,而设想如果这次对方掳走的不是姜越,而是姚灼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被浓重的后怕感层层裹挟。

  现下家中小有余财,但离生意做大做强还有很长的距离。

  他要做的还有太多,到那时,方算真正在此间落地生根,踏踏实实地与家人一起,过上安稳的生活。

  待他收回思绪,庞知县已经宣布退堂。

  一干犯人,该押入大牢的已经被拖走,像徐青这般的,暂无家人来领的,则被垫了张破草席,随意扔到了县衙台阶之下。

  其余一应苦主,都到了自行离去的时候。

  他们其中有三两搀扶在一处的,也有孤身一人来讨公道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眼含热泪,感慨终于夙愿得偿。

  从此以后,白杨镇再无随虎了!

  而姜越,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他步伐微微有些踉跄,揉着被勒出血痕的手腕,似乎到现在为止都没反应过来,为何幸运来得如此突然。

  衙差冲进地窖把他搭救出来时,若再晚去哪怕一会儿,他可能就要被随虎的手下撕破衣衫,彻底糟蹋了。

  那副场景太有冲击力,令他直到被带来县衙,直到他亲眼看到随虎和其手下受了刑罚,也依旧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就在他睁着有些茫然的双眼,无意识地跟随众人,踏上回石坎村的路时,一个短暂的抬眼间,他却在街头的人群里,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几人带着姜越一起,并未急着赶回,而是先在县城休整了一下。

  虽姜越恨不得立刻飞回家看自家殊哥儿,但有姚灼在旁宽慰,道殊哥儿在王大夫家被好好看顾着,他便也愿意留下来,找了个医馆请人细细检查了一番。

  所幸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最后大夫只给了一瓶涂抹的药膏,又开了几副安神的药。

  姜越捧着药,神情依旧有些恍惚。

  姚灼想及半个时辰前,他们与姜越终于见面时,姜越当场就要跪下感谢,还是严之默及时出手把人扶了起来,到底也不忍多说什么。

  他不知的是,姜越也是在那一刻明了,果然没有无缘无故就降临的幸运,没有衙差会特地搜寻自己一个无亲无故的守寡哥儿。这一切都是因为姚灼与严童生一起,为自己奔走的缘故。

  他欠姚灼夫夫二人的,着实太多。

  最后在县城,几人仓促用了顿饭,就赶上驴车,踏上回程的路。

  这回终于不用严之默赶车,有卞胜自告奋勇地代劳。

  他安然坐在车厢一角,没去另一边凑热闹,打扰姚灼与姜越劫后重逢。

  只是随着车厢的摇晃,他的倦意愈发浓重,在一个没坐稳,眼看就要撞到头时,取代疼痛的,却是一个温软的怀抱。

  ……

  严之默本以为消息传回石坎村,还需要一段时间。

  结果等他们回到村子时,才发现全村人都知道了姜越失踪,竟与村里徐家老二有关的事。

  殊哥儿从王大夫家中狂奔而出,扑向阔别多日的小爹。

  姜越一把将自家哥儿揽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在车里舒舒服服打了个盹的严之默,这会儿立在一旁,欣慰地看着这副父子重逢的景象。

  村长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说出了有关徐家的消息。

  “是镇长徐青媳妇托人来递的信,徐大和徐青媳妇一起赶去县里了,徐青老爹和老娘一听这消息,当场就晕死过去,王大夫刚从他家出来没多久。徐青他老爹好像是中了风还是什么的,总之以后也不中用了,怕不是要瘫到老死。”

  村长说的这些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说到后来,他把严之默稍微往远离人群的地方带了带,低声问他,“不知那徐家老二犯了哪条罪,判了什么刑?”

  严之默挑拣着一部分说了,村长一听竟是挨了二十棍子,打得血肉模糊,一张核桃皮似的老脸都要皱在一起。

  “那徐二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挺好的一孩子!后来去了镇上商行当伙计,也是咱村里独一份有出息的后生,怎么就……哎!这般不仅差点断送了性命,也拖累了一大家子!”

  是了,谁能想到一念之差,一个好端端的家一夕之间便可天翻地覆。

  数日之后。

  村里人人都道徐家老二没了,他断了两条腿,家里拿出压箱底的银子,把人送去县里最好的医馆,也没把人救回来。

  他的媳妇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徐老爹得知噩耗以后,当场眼一翻腿一蹬,人也没了,曲大娘丧子又丧夫,一夜白头。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个家就此散了的时候,曲大娘却直接攒着一口气,不顾非议,直接雇车拉着徐老二的尸体,带着徐老二的媳妇和孩子一起,去镇上魏氏商行闹去了。

  明明徐青是听命办事,为何现在她儿子死了,商行掌柜和商行一起,都半点事都无?

  乡野村妇拿出撒泼的本事,把白布蒙的尸体停在商行门口,又是撒纸钱又是哭丧。

  魏氏商行因此做不了生意,已经连续闭门数日,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派人出来,付了徐青的丧葬费,还赔了一大笔银子。

  但这尽是他人家事,也是后话了。

  石坎村的日子再度回归平静,朝夕而过。

  在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后,姚灼终于等到了夹板能拆掉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前四章剧情大修,看到这里觉得奇怪的家人们,麻烦从62章开始看。字数比之前多了一些,谢谢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