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寝殿内,陆苍宇急得不知所措,御医来了一个遍,没一个能说出缘由,更无一人敢贸然开方子。

  这已经是圣人昏睡的第六日了,气息越来越微弱。

  夜色浓,天冷,寝殿门窗紧闭。殿中几个炭火盆都烧得很旺,忽然一阵冷风不知从哪里刮进来。

  薛兴悄无声息地已经站在寝帐外了。

  陆苍宇吓一跳,随即认出是薛兴,立刻说:“你总算来了,快去找文璃。”

  薛兴掀开幔帐看了看圣人问道:“主人怎么了?”

  陆苍宇急得直跺脚:“就是不知道怎么了,才让你去找文璃!”

  “找那妖道作甚?”

  “御医已经束手无策了,只能找他。”

  薛兴放下幔帐,“这么严重?”

  “哎呀,你不要同我啰唆,快去就是了。”

  薛兴不紧不慢地在圣人桌案上寻找。

  陆苍宇问道:“你找什么?”

  “那妖道上次不是留下一个玉玦,说敲那玉玦他就能现身。”

  玉玦施法可以招来文璃一事,陆苍宇当时并不在场,不知此事,问道:“什么样子的玉玦?是不是我在行宫选的那块?”

  “是。”

  陆苍宇掀开幔帐,在圣人枕边摸索,拿出一块玉玦问道:“是不是这块?”

  薛兴看了说道:“是。”

  “怎么敲?”

  “怎么敲都行!”

  陆苍宇叠起中指食指轻敲了一下,并无反应,问道:“敲几下?”

  薛兴摇摇头说道:“主人好像就敲了一下。”

  “那怎么没反应?”陆苍宇说着又连着敲了两三下。

  两人身后一个声音说:“别敲了,敲得我头疼!”

  薛兴最讨厌文璃的就是这一点,出现时一点声息都没有。

  以薛兴的功力,他在屋顶靠听呼吸就知道屋内几人,各在什么方位,是否有武功。

  陆苍宇转身,身后站着一个清丽的道人。

  一身月白色道服,黑发在脑后用一根同样是月白色的细带散束。

  目下已是寒冬,这道人就穿一件中衣外罩一件道袍,一双白色单布鞋。胸前环抱双手,探着身子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们。

  “又怎么啦?我刚入定,就被你们敲了来。”

  陆苍宇急道:“圣上已经昏睡六日了,御医查不出结果。”

  文璃掀开幔帐,圣人躺在大床中间。

  文璃伸手还有些够不着,他也不脱鞋直接钻到幔帐里踩上床,蹲在圣人旁边观察。

  圣人面色发黑,身子发冷,呼吸微弱。

  文璃伸手给圣人切脉。不一刻,文璃钻出来,长叹一声:“哎……”

  陆苍宇问道:“到底怎么样?”

  文璃问道:“圣人何时发的病?”

  陆苍宇往前推算,“你们走后的第七日。”

  文璃道:“我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什么事?!快说!”薛兴催促。

  文璃忙先安慰陆苍宇道:“陆将军,小将军,莫慌!无大碍,有救!”

  陆苍宇这才长出一口气。

  文璃又继续说道:“墨云妖丹原本就不稳定,化形时用的是妖力不是法力。他俩又同床共寝好几日,致使圣人中了妖毒而已。”

  薛兴一听是中毒,急急问道:“如何解?”

  文璃笑眯眯看着薛兴道:“小将军难道忘了,跟上次太阿被我用妖力攻击中毒后解法一样啊。只不过墨云无心致使圣人慢性中毒,我那个是有意为之罢了。”

  薛兴知道是童子血。

  陆苍宇并不知,问道:“什么解法?”

  文璃笑笑道:“那自然是男童血为最好。”

  陆苍宇问:“小宫人的血可行?”

  文璃摇头:“阉人不行。”

  还没等陆苍宇说找个小侍卫来,薛兴已经走到了幔帐里,从腰间抽出玄铁匕首,以刀抵腕,将血滴入圣人口中。

  薛兴问道:“要多少?”

  “小将军你记性有些差……”文璃摇头,“不,你不是记性不好,你只是习惯了只记着杀人的招式,而不会去记救人的本事。”

  “快点说!”

  文璃道:“跟解太阿的毒一样的。每日晚膳后亥时前随黄酒饮三五滴即可,无需多。只不过需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

  薛兴点点头,“好办!”

  文璃跟陆苍宇说:“陆将军,圣人醒来后,不可进补不要沾荤腥,清茶淡饭三七之后,再慢慢温补,切不可心急,不可以药物进补。以免余毒攻心。”

  陆苍宇点头,一一记在心中。

  文璃看着薛兴直接滴血入圣人口,想到圣人前些日子还在用自己的血喂食墨云,他摇头叹道:“孽缘!”

  文璃贴近薛兴,在薛兴耳边说道:“小将军,你这样冲上来让我很是为难啊。”

  薛兴收了匕首,点了手臂两处穴道,止了血,退出幔帐,用袖子遮住刀口并不理他。

  倒是陆苍宇问道:“有何为难?”

  文璃眯着眼睛说道:“这一旦用了谁的血,七七四十九天中间是不能换的啊。小将军总是在外办事,这可如何是好?”

  陆苍宇看着薛兴。

  薛兴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文璃,他感觉文璃是故意这样说,童子血有什么差异,用谁的不是一样。

  文璃后退一步,离薛兴远一些,好似薛兴眼睛里能射出箭来把自己射死,“小将军瞪我也没用,刚才随便带个皇族旁支里十三四岁小男孩来,一样能救圣上。谁让你刚才都不问问清楚就冲上去的。”

  薛兴冷冷答道:“我不外出便是了!”

  文璃仍然笑眯眯地点点头,往殿门走去,离开之前说:“这件事我不会让墨云知道,以免……”文璃顿住,没有继续说。

  陆苍宇急问:“以免什么?”

  文璃说:“以免墨云知道了又擅自跑来,打扰圣人修养。”

  二人点头。

  文璃刚才原本想说,“不让墨云知道,以免影响墨云修行。”话到嘴边又改口,他们才不在乎墨云的修行,他们在乎的是圣人的安危。

  文璃走后,薛兴就不离圣人寸步。

  每日亥时薛兴都割破手指直接把血滴到圣人口中。

  不出三日,圣人清醒过来。但身体仍旧虚弱,没什么气力。

  圣人问陆苍宇自己发生了什么。陆苍宇照实说了,至于如何解毒他没讲,只说是文璃道长来看过,让伺候清淡饮食,慢慢修养即可。

  圣人点头,似乎闻到帷幔中有一股淡淡的不易察觉凌冽的香气,便问道:“薛兴为何在此?”

  薛兴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拱手道:“对不起。主人昏迷,我放心不下,于是近日都守在寝殿。”

  圣人说道:“我无妨,你便去吧。”

  薛兴立在原地。

  陆苍宇忙说:“那道人出没无影,我还是不大信任那道人,还是让薛兴多守几日吧,臣夜间也好安心睡个安稳觉。”

  陆苍宇终究只是一人,圣人有恙,他又信不过别人,这几天分身乏术,熬得眼圈都黑了。

  圣人只觉得困倦,无暇管薛兴在不在宫内,需不需要执行其他外务,道:“那便让薛兴多待几日吧。”

  次日又到亥时,薛兴割破手指又要把血直接滴到圣人口中,陆苍宇端了一个茶盏来,阻止薛兴道:“野蛮,不合礼仪。圣人既然已醒,你还是把血滴到温好的黄酒里,我服侍圣上饮下。”

  薛兴依言将血滴入盏中。

  陆苍宇扶圣人喝下。

  陆苍宇端着茶盏退到殿外,薛兴站在门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陆苍宇站到他身边,空中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是个大阴天。问道:“有话跟我说?”

  “苍宇,我有一事相求。”

  “说吧。”

  “主人需饮血一事,可否不要告诉他。”

  陆苍宇点点头:“你不说,我也正要与你商量此事。我也认为不说得好,每日亥时我都会端温好的黄酒来,你自行避开圣上滴到盏中。应该喝不出异样。”

  “多谢。”

  “呦,这么客气?你我九岁相识,还没听你说过个‘谢’字。”陆苍宇打趣他,可是薛兴阴着脸,没接话。陆苍宇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这妖兽。圣人床榻空了二十几年,心中始终放不下那薛荣信。可是这阵子,又是找琴,又是铸剑。我以为圣人放下了,可那琴找出来也是在寝殿摆着,不见圣人拨弄一下。这么看,又似乎没放下。难猜。”

  薛兴对圣人和薛荣信的往事知之甚少,他想知道真相,可又怕知道真相。至少他现在还不想知道。

  “那就别猜。”薛兴说道。

  陆苍宇耸耸肩,“我去歇息了,晚上你盯吧。”

  “好。”

  二人一个盯白天,一个盯晚上。轮起了班。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御医们的各种猜测加上陆苍宇身边一知半解的侍卫们私下里的闲言碎语终于传到了宋相耳朵里。

  “候仙宫住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给圣人下了蛊。”

  “圣人被妖道控制了。”

  “圣人要修仙,每日要吃童男童女,要是不吃就会变成妖物。”

  ……

  宋相虽然从这些猜测和流言蜚语中并不能确定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圣人此次身体“抱恙”一定跟候仙宫有关。

  那道人来路不明,一定是江湖术士来蒙骗圣人的。难道圣人也开始服用什么修仙的丹丸?

  宋相找来一个最信任的心腹,“你可听闻最近宫里传出来那些消息。”

  “有所耳闻。”

  宋相道:“看样子圣人也要学武兴帝修道求永生的路了。”

  “不过,我听说那道人长相秀丽,怕只是圣上一时喜欢吧?”

  “不能放任圣上这么胡闹。大臣上的折子也不看,罢朝到什么时候也不说。”

  “这件事,确实有点复杂。道人和那兽,一直是‘龙麟卫’的七首经办。外人插不上话。属下虽然已经收买了几个‘龙麟卫’里的侍卫,可都是一些低阶侍卫。”

  宋相道:“继续找机会,我就不信这‘龙麟卫’水泼不进,针扎不透!”

  “渗透进‘龙麟卫’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需要慢慢筹谋等待机会。更何况,四海升平,战乱少,任务少,机会就少。七首稳定又正当年,即便属下现在收买的人当中有十分得力能干的也无机会坐上七首。”

  宋相点点头,确实如此,“稳定?那就从外部给他找点麻烦。”

  宋相想起几十年前自己曾帮过的一个人,“你可还记得穆掌门?”

  “大人是说那个江湖人士?”

  “该是他还人情的时候了。你这就去给他写一封密信,找可靠的人送去,让他尽快赶来皇城。”

  “大人,为何要请他来?”

  “以圣人对道人和兽的重视程度,候仙宫起火,必定派出‘龙麟卫’七首去追查,穆掌门能伤他们更好,若再能杀掉一两个……”

  “不过,‘龙麟卫’七首各个身手了得。况且这穆掌门已经六十多岁了,拳怕少壮啊。”

  宋相道:“这你就不懂了。人越老越猾,穆掌门经历过许多江湖血雨腥风,经验丰富。何况此番又不是正面打擂,七首追查他必定要抓活口不能下死手,而穆掌门则是逃命!猎狗追兔子,一个混口饭,一个为逃命,你说谁胜算很大?”

  “那七首就能空出来了!一箭双雕!”

  穆掌门收到密信的时候,十分惊讶,自己欠宋相一个人情,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应该说他这一门都欠宋相的,如果不是当时宋相出手相助,只怕他们早已被江湖其他门派灭了满门。

  穆掌门今年六十多了,原本正打算把掌门位置交给现在最得力的一名徒弟。

  宋相的密信和百两黄金的到来,便让他下了决心,安排好门派里的事情,只身来到皇城。

  此番还了宋相人情,便可以安心隐退了。

  深夜,皇城,宋府,宋相书房内。

  穆掌门拿到了行宫地图和龙武军换值的时刻表,问道:“大人确认并不伤人?”

  宋相说:“穆掌门放心,我知道穆掌门笃信佛教不肯造杀孽,那候仙宫是废宫,里面没有住人。穆掌门去了一看便知。”

  穆掌门疑惑,“既然是废宫,烧毁它对大人又有何好处呢?”

  “袁天师的名号,你可听过?”

  “听过,武兴帝时的国师。”

  宋相喝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正是,这一处原本叫做小天宫,是两百多年前,袁天师在时修行居住的地方。上个月开始,当今圣上竟然在修缮这小天宫,还重做匾额叫做候仙宫。你听听,你听听这名字,候仙?候的什么仙?我又听闻行宫小宫人说圣人身边有道士出入。我只怕圣上也是要搞修仙吃丹丸那一套东西。我已上书几次,圣上都不理,这一个月来更是罢了朝。我担心龙体、更担心江山社稷不稳呐。趁着候仙宫还没有正式启用,烧掉它,再上书圣上此乃天谴,大不吉。说不定能阻拦圣人于危途。”

  “大人,恕小人愚钝,这事并不难办,大人为何要专门请我来?”

  “你是不知,这宫中侍卫和宫人都不能擅自走动,行动范围和路线都是固定的,既不能单独行动,去过哪里都会记录在册。买通他们会牵扯甚广,我少说也要上下打点十几个人,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走漏风声。到时候哪个嘴不严地将我供出,才真是引火烧身啊。”

  穆掌门被说服,准备了需要的东西。找了一个无风的夜晚,摸进宫。

  候仙宫确实还在修缮,算是能勉强遮风挡雨,尤其圣人回皇宫后,这里就几乎是无人问津的状态。

  宋相并不知道文璃和墨云真实本事,想来此次能将道士和野兽烧死在里面。最好还能顺便解决一两个“龙麟卫”七首。

  穆掌门在踩上候仙宫院墙那一刻,文璃就察觉到了,立刻隐了身形,施展“他心通”。

  文璃虽然不认识穆掌门,可来人心中所思所想他已经全部知晓。不等火起已经离开行宫。

  而墨云也不在,他自从到了行宫,每日都是傍晚出去,清晨之前才回来。

  穆掌门在殿内外检查一遍,确实无人,来到殿外,准备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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