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故事之前,男人特地先问了玛格丽特一个问题:“您第一次见我,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玛格丽特道:“与我想象中不一样的人。”
男人拍拍大腿:“万能的答案。”
玛格丽特:“这是实话。”
男人的形象确实和她想的要差很多,毕竟从那里出来的人,居然还能少有保持贵公子般的矜贵。
男人吸了口烟斗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有个女儿,年龄比您大一些。”边说他边起身比了个高度,“她大概这么高。”
玛格丽特目测了一下,这高度比她要高出一头。
“但她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大。”他双手合在胸前抱了个圈,声音满含感叹,“我妻子将她交给我的时候,我都不敢抱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伤着她。”
“她就像一团新鲜出炉的白面包,软和的让人惊叹,她刚出生皱巴巴的,我的妻子嫌她不像我,但我觉得她就是上天送我的天使。我不敢抱她,我却又不得不抱她,您知道为什么吗?”
玛格丽特摇摇头。
“因为我的妻子要死了。”他想到了过去,神情很是悲伤,“我的妻子难产去世,她离开之前把我们的爱情结晶留给了我。”
“而当时又恰巧邻国突然派兵攻打边境,我的属地就在那条战线上,它的名字叫拉贝利尔。”
玛格丽特神色凝重,拉贝利尔防线,为奥利维亚抵抗他国的进攻长达二十多年,大将军阿尔弗雷德的成名之战,便是二十年前的拉贝利尔战争,自此他和他的领地建立了著名的拉贝利尔防线。
这道防线是奥利维亚的希望之墙,却是那些想要入侵奥利维亚国家的绝望沟壑。
“那时候我大概多少岁?十八九岁?还是二十多?记不清,但我记得那时候我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我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不想管理属地,我只想过自己的人生。”
“但您知道的,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的天使出生的那晚,拉贝利尔被攻陷了,伊斯顿士兵闯进了城堡,为了保护我的妻子女儿,我第一次拿起了剑,第一次杀了人。”
“我的妻子弥留之际,将蜜妮安交给我说‘带她走’。我抱着蜜妮安一路逃出来城堡,蜜妮安除了刚落地的时候哭过,之后便一直不哭不闹,她仿佛知道她的父亲正在经受着怎样的痛苦与磨难。我带走了蜜妮安,但带不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堡和她被火焰吞食。”
男人重新坐下,和玛格丽特对视道:“我成了流浪汉。”棕色的眸中含着岁月的痕迹。
“我的属民向我哭诉,求我救救他们,可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后来是皇储尤利西斯殿下救了我,带我回了皇都,在他的帮助下我重新继承了父亲的爵位。”
皇储尤利西斯·曼斯菲尔德,玛格丽特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克里希之前的奥利维亚的皇储,据说老国王本来就是将皇位传给他,但奈何对方英年早逝,恰巧其他皇室继承人都接连离奇死亡,所以最后皇储的人选才落到克里希头上。
他又抽了口烟斗,缓缓吐出烟雾,“之后我进了皇家骑士团,三年后,我从尤利西斯殿下那里借了一支军队,重新把拉贝利尔夺了回来,还好当时的陛下热衷战争,军队借的还算顺利。”
“我夺回拉贝利尔后,他们怕我起兵造反,把蜜妮安留在了宫中,让还是三岁的她做了伊莎贝尔公主殿下的贴身女仆。”
伊莎贝尔,玛格丽特微睁双眼,她的母亲。
男人顿了一下,继续说:“恕我冒犯,伊莎贝尔殿下是很好的人,在我在征战时,她从没把蜜妮安当女仆对待,相反一直在照顾蜜妮安,我很感激她。”
玛格丽特表示理解,当时她的母亲和克里希是私生子,放不到皇家台面上,而且让只有三岁的孩子去给一个私生子当女仆,这是对她和她父亲的折辱。
“尤利西斯殿下是个仁慈的人,在他的运作下,我宣誓永远向皇室效忠,才将蜜妮安接回身边。当时的我发誓发的很干脆,因为我觉得效忠尤利西斯殿下这样贤明的君主是我的荣幸,可惜……”
尤利西斯的贤名传遍了整个奥利维亚,她记得小时候听到他去世的时候,母亲特地买了许多祭祀用的东西送到河面上祭拜,河边上的人很多很多,她躲在父亲身后还看见了有人在偷偷抹眼泪。
年幼的她不知道在那个战火纷争的年代,未来有这么一位仁慈的君主是多少人的盼头,但她能感受的到大家的悲伤和日子看不到头的绝望。
男人怅然道:“这就是我的故事,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玛格丽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虽然对方用轻松的口吻说了他的故事,但故事本身并不美好。
却让人心生敬佩。
她不知道对方在皇都的三年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转眼变成一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她不知道他失去心爱的妻子和属地的悲痛,她也不知道当他知道蜜妮安孤身一人在皇宫处境时的苦楚。
上天在磨难他,而他接住了所有。
男人感受到了玛格丽特的心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玛格丽特捂着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自父母去世后,没有人再摸过她的头,就连克里希也没有!她见对方虽然没有明说,但明明知道她的身份,怎么还敢逾越摸女皇的头,这可是大罪!
男人哈哈一笑,双手无辜举起:“抱歉抱歉,摸蜜妮安摸习惯了,一时间没忍住,您千万别自爆身份,我真的不知道您是谁!蜜妮安还在家等我,我可不能蹲大牢!”
打趣完,他又道:“您不妨猜猜我没带军打仗前想做什么,您能猜到我就告诉您一个激励我二十几年的秘密。”
玛格丽特说了几个,对方都摇头,她最后说自己猜不到。
他说:“我之前想做一名侦探或者小说家。”
玛格丽特没往这方面猜,不过她看了看对方的服饰,斯斯文文,确实很像侦探的打扮。
“不过您没猜到我也会告诉您那个秘密。”
“其实是我的挚友,尤利西斯殿下当时把我说醒的一句话。”
“他说:‘不管一个人处在什么位置,重要的永远不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谁,而是坐在上面的人他该做什么。’”
“当你是个裁缝,你就要裁剪衣物,当你是位父亲,你就要对你的家庭有担当,当你是位领主,你就对领地上的每一粒土,每一片树叶,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你的责任。”
“当我抱起蜜妮安,当我的属民向我求救,当我失去所有的那刻起,我明白了我的责任。”
玛格丽特久久无法回神,她慌乱躲避对方的眼睛,她知道他在开导她,但她脑中还是很乱,她道:“但这本就不是我的位子,它本该是别人的,我……”
她心里泛酸,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她知道身为国王的责任,她也在努力,但克里希一开始本就不准备信任她,贵族大臣们都认为如果不是克里希她什么都不是。
她很惶恐。
男人安慰她:“您做得很好,陛下。我在拉贝利尔听过您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您做得很好,您捍卫了您的权力,身为一国国王的尊严。您知道为什么克里希殿下本可以直接强迫命令我出征,却还要您签字吗?”
玛格丽特红着眼眶:“?”
他道:“因为我坚持只有女皇的手谕和命令才能调动我,这无关其他,只因为这是女皇独有的权力。”
“权力是您的长矛,法律是您的盾牌,无人可以撼动您的地位,国王是一个国家的信仰,陛下,不要把自己关起来,您的子民在等您,他们在等他们的女皇玛格丽特,而不是亲王克里希。”
“无论是谁当国王,无论在位的是您还是克里希,都不应该质疑自己,既然已经身处此位,那应该想想身为国王要做什么,您做的没有错,是克里希殿下他逾越了。”
“您该让自己强大,无论用什么手段。强大到担得起国王的责任,强大到贵族大臣不敢违抗您的命令,强大到即使是克里希殿下也不能对皇权指手画脚,陛下,您真的做好觉悟了吗?”
玛格丽特喉咙哽咽:“我……”
“(您是否愿意承担重任并为奥利维亚的未来作出牺牲?)”
这是她加冕里那天老教皇在米德尔顿大教堂问她的誓语。
玛格丽特嘴唇微启:“I……”
她望进男人满含鼓励信任的眼中,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加冕礼上,老教皇颤抖的手拿着厚重的教典,站在面前问她,她直视他浑浊的双眼,坚定而虔诚的做出承诺。
“I will.”
我愿意。
“Good.”男人轻声道。
说出来后,玛格丽特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也许她之前不知道这什么,但她现在懂了。
她一直在踌躇,担心自己是一个窃贼偷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财宝,但现在有人告诉她没有错,她做的是对的,终于让她彻底放下了心。
玛格丽特哑声道:“谢谢您,将军。”
阿尔弗雷德将军欣慰拍拍她的肩膀:“陛下,您不知道当我听到奥利维亚的国王是您而不是克里希殿下时,我有多高兴。”
玛格丽特不解:“您和克里希舅舅有什么矛盾吗?”
蜜妮安之前受她母亲的照顾,按道理来说克里希当时应该也在她们身边,为什么阿尔弗雷德将军会和他的关系这么差。
阿尔弗雷德摇头:“陛下,有些事在没有证据前我不能告诉您,我承认克里希殿下在政事上的才能,但这并不代表我愿意相信他的人品道德。”
玛格丽特似懂非懂的点头,她其实心里有点猜测,但她不敢说,因为这涉及的事情太大,大到即使是身为女皇的她也无法做出决定。
阿尔弗雷德起身向玛格丽特行礼道:“陛下,您可以学习克里希殿下的才能,但请不要完全相信他,您身为王,不论是谁都不能完全交出自己的信任,哪怕是现在跟您讲话的我。”
玛格丽特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而是道:“将军,我记得您回来之后好像一直没有来找我汇报战事。”
阿尔费雷德弯腰的身体一僵。
玛格丽特眨眨眼:“而且您刚才还摸了我的头。”
阿尔弗雷德连忙直起身,拍了下脑袋,望着天空道:“哎呀,出来这么久了,蜜妮安该担心了,陛下,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还没等玛格丽特回复,阿尔弗雷德脚下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玛格丽特笑了笑,她看向天空。
雨停了。
【亲爱的卡洛琳女士:
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
今天我遇到了阿尔弗雷德将军,他是一个很善言辞的人,他开导了我很多,我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现在的我可以更加明确的答复您之前问我的话──我不会后悔。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或是将来。
将军他让我想起了爸爸,他们都是幽默风趣的人,如果他还在世或许他会和将军聊得很开心。
这是写给你的第三十三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它们寄出去……还有……
女士,我很想你。】
玛格丽特写着写着,突然鼻子一酸,强忍多天的眼泪此刻像是断了串的珍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信上,模糊了墨痕,她用蚕丝袖擦着眼泪,身边散布着不少纸张,上面都有书写的痕迹,都是她写给萨曼莎的信,但至今都没寄出去。
窗外星河灿烂,明天会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