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停着辆废弃的面包车,肖嘉映转过头去,在车窗上看到略显陌生的倒影。
这是我?
穿着件不合身的灰毛衣,看起来像二十几岁。
站他面前的男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背包打开,将笔记本电脑递给他。
久远的记忆令肖嘉映心脏失序地跳动着,他仿佛在车窗上看到另一个自己。
“我走了。”男生干哑的声音打断了他。
“等等!”
几乎是本能,肖嘉映喊道。但喊完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伸手拉了拉对方胳膊:“你是谈默?”
许久未叫过的名字有点涩齿。
帽檐下的目光错愕一瞬,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避开他的手,淡淡地自嘲:“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肖嘉映受不了这种视线,结果先避开的反倒是谈默:“电脑收好,我走了。”
走开几步他发现肖嘉映还在原地站着,又沉下脸走回来。因为太冷,他一直夹着臂。
“肖嘉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风把年轻的声音刮得轻微发颤。
肖嘉映一阵沉默。
以过往的经验,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用的,对方将引导事情朝前发展。但眼前的谈默似乎并不准备做什么,只是来还东西。
可来都来了,或许可以去住过的地方看看,也许那里有线索。
“我没带钥匙。”他轻声。
谈默:“就这事?”
“嗯。”
“走吧,我能开。”
他们一前一后往坡上走。
肖嘉映跟在他后面,记忆中的男生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一团模糊。慢慢想起当初的一些事,比如那袋橘子,那些冰箱里的剩饭,那间贴着球星海报的9平米房间,以及不慎失足死在除夕当天的谈阿姨。
察觉到身后的人掉队了,谈默越走越慢,不过没有回头。到单元楼下,他停住,等脚步声近在咫尺才开始上楼。
楼道里一片漆黑,看来灯依然是坏的。
肖嘉映完全看不见,小声叫他:“谈默?”
他一开始没应,后来用脚踢出了一些动静,说有老鼠。
“老鼠?”
“嗯。”
他催促:“快点。”
肖嘉映提起气加快脚步。
到门口,里面没动静。
谈默从门框上熟练摸出钥匙。
余光看到肖嘉映盯着自己的动作,他撇开视线:“是备用的,我还有东西在里面。”
肖嘉映:“我知道。”
帽檐下的表情随之静止。
肖嘉映:“我知道你没打算偷东西。进去吧,我帮你保守秘密。”
隔壁话多的室友在屋里打游戏,谈默去拿那些被房东视为破烂的东西,肖嘉映安静地回到自己房间。
一切都跟五年前一模一样,就连地板上的裂纹都没变。
把笔记本电脑放下,肖嘉映对着一面镜子又认真地端详起自己的脸,再次确认这分明是五年前的自己。
身后有人走近,肖嘉映回头:“东西拿齐了?”
谈默嗯了声。
他的背包看起来还是那么瘪,但右手拿着一个玩偶。灯光不够亮,肖嘉映没看清:“就这么点?”
“其他的无所谓。”谈默说,“拿到我妈做的这个就行。”
肖嘉映聚起目光,凝视着凝视着,忽然间呆住。
那不是熊吗?
他睁大眼睛。
谈默双手收紧,不自在地解释:“这是我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肖嘉映说不出话了。
肖嘉映望着熊,抬起头,又望向谈默。眼前的他跟它慢慢合为一体,好像世界上原本就只有他,而没有它!
又或者是出于某种原因,它才分走他的一部分灵魂。
起初一直没想通为什么会回到五年前,为什么熊会见过那台电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肖嘉映被这个陡然揭开的秘密钉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谈默,直到谈默又开口告辞。
“等等!”
今天晚上第二次叫住他,肖嘉映有点结巴:“繁繁你等等!”
“你叫我什么?”
上前一把拉住他,肖嘉映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解释:“你、你不能走,我这里,我这里灯坏了,麻烦你帮我修一下,对,而且你不是还要做作业吗?做完再走吧……”
谈默低头看向被握着的手臂,少顷出声,“先松手。”
肖嘉映蓦地松开。
“我有睡觉的地方,不用你可怜我。”
“在哪里?”
“工地。”
离得不远,有水有电。
“那怎么行?!”肖嘉映急于留下对方,“外面那么冷,你还连件外套都没有。这样吧,我——”
他开始在房间里翻找自己的银行卡,记得就在床头柜里。
翻着翻着肩膀被扳了下。
他转头。
谈默眼中是被人在乎的生疏,嗓音也很紧绷:“我睡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
说完就把视线移开了。
*
把人留下,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肖嘉映没想好。
他既不知道触发这趟旅行的机关,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回到现实生活当中。他唯一能做的,也明确知道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帮助到谈默。
为了不打扰到他,谈默坚持要在离床最远的位置打地铺。肖嘉映假装入眠,其实一直在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他听到谈默拿衣服去洗澡,洗了很长时间,又听到谈默拿了桌上的饼干到外面去吃,走路声很浅。最后听到谈默开门进来,无声无息地躺下睡觉。
两床毯子盖在谈默身上。他侧着睡,瘦削的肩膀把毯子撑起来,虽然身形很长,但连背影都明显发育不良,后背微微驼着。
那只熊被放在桌角,绒毛打结,样子很挫。
薄得像纸一样的月光照进房间。
肖嘉映囫囵地睡过去,半夜又惊醒。
听到沉重的呼吸,他去看谈默。谈默脸颊烧得通红,脖子上却遍布许多小疙瘩,像是在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被虫子咬的。
那么大个子的人蜷缩在毯子下面,再难受也一声不吭,连咳嗽都不咳。
拿手摸,额头温度烫手。
肖嘉映找到药,把他扶起来灌下去,过程中理所当然看清他的脸。其实没有很吓人,但左额的确有道很深的疤,疤痕从发际一路斜掠到眉尾,像道凭空劈过的深壑,让他看上去有点凶,粗糙。
疤痕不算规则,所以应该不是刀划的。
没有在那上面再多分神留意,肖嘉映替他擦掉许多冷汗,穿上羽绒服出了趟门。
早上六点多谈默才退烧。
当时肖嘉映还在睡,没听到谈默离开的动静,醒来人已经不在。
肖嘉映不慌不忙地坐起来,洗漱,出门坐地铁,重新熟悉环境,跟很多面目模糊或清晰的人打交道。
既来之则安之。
他知道不管怎样,在这个世界一定会再遇到谈默,否则这一切就没有意义。
相隔不过两天,谈默再次出现。
“你给我钱是什么意思?”
是自己那天晚上取了钱放他背包里,两千。肖嘉映说:“借你的。吃饭了没?”
他不吭声。
“正好我也没吃,陪我吃点吧。”
街上行人很多,大都是刚下班的打工族。肖嘉映也是毛衣、西裤、羽绒服的打扮,只有谈默衣着跟温度格格不入,外套的棉絮有一处裸露在外面。
他们选了一家快餐店,肖嘉映点餐付钱,谈默负责端吃的。
自打他们一出现,餐厅里就不止一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看过来——看谈默的。
的确,谈默出奇的年轻,穷字写在脸上,但也出奇的引人瞩目。很多人看着他,目光是同情和可惜,或者是隐隐的优越。
“我们坐那边。”
肖嘉映指了下角落的空位,把谈默带过去。
吃饭时谈默没说话,但满身的灰屑还有满是冻疮的手已经说了。
“吃完带我去你打工的地方。”肖嘉映说。
谈默静了瞬,坚定地摇了头。
他放下勺子看向窗外。
这是个很固执的小孩,这一点肖嘉映当然清楚,转而问:“病好点没有。”
这回他动了动下巴。
肖嘉映无声地松了口气:“我那里还有药,呆会你多拿点回去。”
“肖嘉映。”
“干什么?”
谈默坐在他对面,跟他较劲似的不看他,被苦力劳动压弯的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
“能不能别管我了?你以为你是谁。”
肖嘉映不分辩。
在知道了他就是熊以后,对他的感情早就变了,变得既复杂又难以表述。那是混合着熟悉、亲切、疼惜、紧张、揪心,甚至还有想念的情绪。
所有面对一只熊无法抒发的感情,面对谈默,肖嘉映可以不再压抑了。
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心安。
尘埃落定。
原来他就是熊,熊就是他。这个他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让人踏实的同时还让人欣喜。
被他盯久了,谈默下颌线绷紧。
“吃饭。”肖嘉映收回目光,“有话吃完再说,别浪费粮食。”
谈默重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嚼,肖嘉映估摸他不够吃,就把自己那份也让给了他,谈默只扫了眼,没说话也没拒绝。
两份全部吃光,他们在天黑尽之前走出快餐店。
街上的路灯渐次亮起。
“你有手机吗?”
当然没有。
肖嘉映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没手机怎么联络?正思忖,身旁的人说:“找我就打老余电话。”
“老余是谁?”
“我工友。”
肖嘉映让他把老余的号码存进自己手机。
“你们一般几点开工几点结束?”
“早七点到晚七点。”
“那我雇你接我下班。”
谈默蹙眉看向他,他抬抬下巴,示意谈默看前方那个熟悉的岔路口。
“如果我给你发短信,收工以后就在那个位置等我,跟以前一样。如果我不给你发短信就是不见面,记住了。”
谈默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干脆用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别光看我,我没那么好看。要把我的话记到脑子里。”
谈默猛地转开脸,少顷,把头往下颔了颔。
傻小子。
走到岔路口,他们分道扬镳。
肖嘉映的背影在路灯下渐渐拉长,谈默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转身往工地方向走。
可没走多远,又听到肖嘉映的声音。
“谈默!”
谈默停住,调转头,先是快步走,后来朝肖嘉映跑来,停在肖嘉映面前,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在期待听到点什么,随便什么。
肖嘉映对着这张脸凝视了一小会。
挺拔但带着伤痕的鼻峰,双眼皮,干枯的嘴唇,还有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耳廓。
“下回见面别戴帽子了,不适合你。”肖嘉映低头,从公文包里翻出两根一早买好的棒棒糖,“再说你还小,还在发育,戴帽子会压个头。喏,拿着。”
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对,眼前的少年冷着一张脸,说什么都不肯接。
肖嘉映索性剥开糖纸,摆出一人一支的架势。
他还是不接。
肖嘉映幽幽叹气:“又怎么?”
“我十七了肖嘉映。”
“所以?”
没有所以,他冷冷一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还不是熊吗?
这是我的熊。
肖嘉映摸摸鼻尖,低头微笑。
像是寂寂黑夜里寻到了熟悉的路灯,两个世界终于彻底黏合在一起。
下次见面什么时候?
这盏路灯要让它一直一直亮下去,拭净上面所有的尘。肖嘉映打算把糖含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