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好无聊,无聊得把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全都看了一遍。”
“老师,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太阳都要落下来了,人也越来越多。”
“不理你了。”
“老师,我想你了。”
我把手机设成静音,吐出一个烟圈,继续开会。今年学校的发展势头依然良好,超自然系的再次扩招以及超自然医疗系的建立已经提上日程。和政府的紧密关系正在进一步深化,预计明年就可以拿到另一笔更大的拨款,宿舍楼就可以翻新……车子在道路上狂奔,没有方向盘也没有刹车,为了不翻到悬崖下,我们踩油门,踩油门,踩油门。
“会议到此结束。”校长宣布,“小俞,你留一下。”
“好。”我把材料在桌上拢齐,走到坐在会议桌最前方的男人面前。
他刚刚吹胡子瞪眼地训了食堂主管一顿,看见我倒是温和了不少。“小俞啊,事情进展还顺利么?”
“承蒙校长关照,学生都很喜欢我,已经有了两个不错的苗子。”
“好,啊很好。”校长不住地点着头,似乎是笑了起来。“其他的事情呢你不用担心,我们这边都会解决,关于你说的其他伤害更小的招鬼办法我们也会考虑。但是现在学校,啊正在评优,这段时间呢非常的关键,希望你在岗位上再为我们学校挺一段时间,等我们评到了百大先进,你绝对是要坐第二把交椅的功臣!啊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也应和着笑起来:“哈哈哈!”一时间,会议室里只剩下一高一低的笑声。
“但是现在我们还差一口气。这个就业率呢,还差那么一点点。在滴滴打鬼的应届生回访的时候也说到了,现在整个行业的态势转变为存量市场,目测很快会转变为零和博弈……这么一个关键的时段,你更要尽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学校是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弯弯绕绕说了老半天,他终于说,“我在想,找个机会把33号宿舍改成双人间吧?”
“这太危险了。两个训练有素的学生,她们的战力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还是把她们依次送进去,更安全。”
校长急急地道:“可以么?以前可从来没有一个学期里送两个人进去过,还是要安全为重……但是我相信你!小俞啊,你是从我们学校走出去的,接受挑战对我们西大人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
我微笑着点头:“请校长相信我的专业素养。我也在岗位上待了超过十年了,基本的手段还是有的。”
“啊……好,很好,很好。”校长笑眯眯地拍我肩膀,“辛苦你了啊。你的资历也很优秀,可以期待一下升职了……”
“多谢好意。”我从包里取出一份病历放在他手边,“但也许我用不到了。”
走出学校,我一下就看见学生A坐在路边,把那个一看就很昂贵的包垫在身下。见到我,她立刻跳起来扑到我身上,一股昂贵的香水味围绕了我。“老师,你终于来了——”
“我说过吧?学校外面不要叫我老师。”我被她的体重带得踉跄了两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学生A像猫一样在我身上扭动。“哦——姐姐。可以吧?”
“我都三十几岁了,是老阿姨了。”
“真的是阿姨的话,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吗?”
“会啊。我也喜欢过老阿姨。一个很浪漫、爱骗人的老阿姨。”
“后来呢?”听前女友的故事总能给现任以危险感,学生A抱我的胳膊勒得更紧了一点。
“还能有什么后来呢,在一起了之后只有两种可能,分手了或者死了。”
“你们分手了?”
“嗯。”
我们在路灯下依偎着彼此。烤冷面的摊位、背糖葫芦把的老人、挽着手的学生情侣,我们只是烟火气里并不引人注目的一对亲人、朋友或师生。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上我的后腰。
“老师。我啊,知道你前天晚上去哪里了。老师你说是身体不适要请假去检查,却和超自然系三班的班长一起去了最近的一家酒店呢。你是在那里给她上课吗?老师?”
我沉默不语。
“老师?”那把小刀陷入我的皮肤,轻微的痛感从背后渗出,“你说话啊,老师?”
我沉默许久,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她比我略高,我要略踮起脚才能环住她。
“对不起哦。她执意要陪我一起去拿医院的检查报告,你那时候又有课,我就让她陪我一起去了,然后就错过了返寝时间。”
“报……报告?什么报告?”
“例行的乳腺癌检查报告。我们家有四个人因为乳腺癌而死,我也有很高风险患癌。”
刀锋依然紧抵着我的背,她的眼睛惶恐地转向我。“结果……怎么样?”
我轻笑一声。“不太好。希望割除乳房还有能阻止癌细胞扩散。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现在就离开我也没关系……我其实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果然还是要让你知道真相吧。不明不白地就这么分手了,就算是我也不会甘心的。”
“那,班长……”
“她喜欢男人,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帮我一个忙。”我摸摸她的头,“你可别骚扰她哦。”
刀贴着我的臀部滑下去,在地上当啷一声响。她抱着我在路灯下呜咽起来,我一边拍打着她的背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在她身后,打开微信开始翻找。本名……小名……昵称……上次交流和做爱的时间。我把这几个字符在脑子里团了一团,轻易地捏出一张亦嗔亦喜的含泪的脸庞。
“别哭,哭什么啊。我至少可以陪到你毕业,然后我们肯定就会分开的。”
“不会的!不会的……”
“好好,不会。”
在纠缠着来到那家小旅馆前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忘了看学生A喜欢的口交膜牌子。
我确实年龄大了,容易忘事。
我在镜子面前洗脸的时候,学生A还泡在浴缸里。因为嫌麻烦我会把头发剪到刚刚可以盘起来的长度,但她似乎很珍惜自己的长发,之前搭公车时被怪人剪了一撮头发,她抓着我哭了好久,直到头发养回来才不再念叨此事。她多年轻啊,头发、耳钉、烦人的小组作业,一切事情都是天大的事,都值得哭上一哭。
我下意识地想摸出一支烟,但突然想起某个学生似乎不喜欢烟味。不喜欢烟味的是哪个学生A还是学生B来着?我想不起来了,但还是不抽为上。
“老师……老师。”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学生A望着我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汽,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我在。”
“我家里还算有点关系的,可以帮你去问问。要做手术就尽早开始准备,要是不能做呢……也可以去看看,了解一下。”
“好。”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
“老师……”她又喊。
“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知道。”
不知何时,赤裸的少女站到了我身后。她伸出手蒙在我的眼睛上,低声说:“老师,我们再做一次吧。”
“好。要放歌吗?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的那部话剧的配乐如何?”
“老师喜欢什么就放什么,我都可以。”
她毕竟年轻,做完后很快就睡着了,头还搁在我的大腿上。她放在一边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对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见面”
我拿起手机,却没有把那个名为“快去睡觉!!!”的闹钟关掉。她的屏保是不知何时偷拍的我的背影,裹在米色风衣里的女人回过头来,黑框眼镜挡住她的脸庞。她偏着头,以一种警惕、机敏、甚至有些不安的神情向后看去,那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怀抱着爱意的眼神,让我惊奇少女能够如何解读她所心仪之人的一切行动和表情,把无用的数据放入一个冗杂公式,最后只输出爱情二字。
“对我说吧/说吧/即使誓言明天就变”
在这个黑暗的、宁静的、与有着无意义之兽的脸庞的女孩相处的、离我死去大概还有二到三年的夜晚,我再一次与我的老师共情了。这的确令人厌倦,在床第与会议室之间,在浴缸和窗户之间,在“爱情”和哈欠之间,毫无疑问,只有欺骗。
被某种情绪驱使着,我把手指覆上了眼镜的边框。带上它之后一切都变得很鲜明,因为每个人都不再有差别,于是就不再有纠缠、犹豫或者私心,于是一切都变得绝对而明晰。
但如果我摘下来了呢?如果我看到了学生A的脸呢?在我和世界之间由非人性建立起的高墙会就此坍塌吗?
我轻碰眼镜,让它掉到床铺上。
但睡在我大腿上的女孩依然没有五官。那个光滑恐怖的头颅上仅有一个黑色的空洞,它现在正闭合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方科苓没有欺骗我。或者说,她轻易地再一次欺骗了我。自始至终她都是个巨大的谜,不然我无法追逐她如此之远,牢记她如此之久。
我为什么会忘记呢?昨天、前天、大前天以及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摘下过我的眼镜。
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我也会摘下我的眼镜。
但除了我自己,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脸庞。
那是鬼婴的报复、是无意义之兽的权柄、也是沉浸在幻觉之中的我们面对骷髅幻戏图时发出的拒绝的哀痛之声。
是的,亲爱的老师,我也累了,累到不愿再想更深远无际的关于生命和未来的故事,好在我不必创造一场车祸,就能顺理成章地结束这不停重复的螺旋道路。
学生A在我的大腿上翻了个身。
“享用我吧/现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我关掉闹铃,在微信里向她发出讯息:“明天到新建的3号宿舍楼来。不要带别人,有些事情我只想和你说。”
然后,我轻轻地哼出第四句歌。
“想起我吧将来,在你变老的那一年。”
然后我用枕头垫在她的脑袋下,披上大衣,走出宾馆。
接下来,我要去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