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电话那头的忙音,陆昕微微一怔, 慢慢地放下手机。

  她转身看着夏芩:“她现在在家里。”

  夏芩宽心, 用食指指节揉了一下太阳穴, 缓缓长舒了口气。

  她一改之前的颓唐不安,渐渐镇定起来。

  以前纪菱也是如此, 两人吵起架来, 闹得很激烈, 纪菱说不想再看见她, 便会跑回家里去躲起来, 谁也不见。

  隔了一两天,等到纪菱气消了,夏芩再去找她哄个两三句,把人逗笑了, 两人也就和好如初了。

  夏芩越想便觉得可能,整个人放松下来。

  陆昕见状细眉微蹙,完全不能理解她毫无紧张感的模样。

  方才纪菱的语气很冷,毫无起伏,不同于自己以往和她对话时的情绪……显然事态非常严重。而夏芩却像个渔船上的愣头青水手,浑然不觉暴风雨将至。

  “她说不想见到你, 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陆昕加重语气, 强调道,“纪菱似乎对你很生气。”

  “小纪生气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夏芩十指交叉,不以为意地说,“很正常的, 到时候哄一哄就和好了。”

  陆昕抿了抿唇,对她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不适。

  气氛微僵,只听一声“咔嚓”,玄关处传来清脆的开门声。

  陆昕双眼一亮,立刻丢下她,转身朝门口奔去。

  齐愿身着修身的黑色风衣,罩了一件圆领T恤,米色高腰阔腿裤,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正在弯腰换鞋。

  她直起腰时,便看见陆昕穿着蓬蓬的小恐龙睡衣,趿拉着拖鞋朝自己飞快小跑过来,忍不住一笑。

  她习惯性地张开双臂,把扑过来的人类接了个满怀。

  “想我了吗?”

  陆昕双眼明亮,坦率回答:“想。”

  齐愿低头蹭蹭她的鼻尖,瞥见一旁陌生的短靴:“家里有客人?”

  “嗯,夏芩来了。”陆昕松开她,默契地接过风衣挂在架子上。

  两人一起走进客厅,夏芩看见她们,俏脸一皱:“可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齐愿瞥她一眼,在沙发上落座:“你来做什么的?”

  夏芩摊手:“我到处找不到小纪,以为她跑你们这儿来了。”

  “跑了?找着了没?”

  陆昕在她身边坐下,道:“小纪回家去了。”

  齐愿一笑:“怎么,纪菱终于和你闹翻了?”

  夏芩眯起眼,敏锐道:“……你在幸灾乐祸?”

  齐愿没有正面回答,支起长腿闲闲地说:“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夏芩简单叙述来龙去脉后,陆昕看她的眼神愈发鄙夷。

  “我觉得挺好,你不如就这么放过她。”齐愿听罢,认真总结,“也省得人家为你掏心掏肺,一点回报也捞不到。”

  “我对她也不坏啊。”夏芩郁闷道,“我不过是……想和她继续维持朋友关系,这有错吗?”

  她自认自己待纪菱不薄,从未占过对方一丝便宜,反而加倍地对她好,除了感情上她理亏,实在没有办法作出回馈。

  陆昕冷冷说:“从她对你动了心开始,你们就已经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了。你不过是仗着纪菱喜欢你,好把她绑在身边,陪你继续演一出手拉手的好朋友游戏。”

  她的话很少这么尖锐刻薄,令夏芩和齐愿都有些讶异。

  夏芩不怒反笑:“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陆昕不假思索道:“要么放手,要么答应她!”

  夏芩摇摇头:“放手?你会因此放弃认识十几年的老友么?和她在一起?我也做不到。我们没有你和齐愿那样干净的背景,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倘若我真的接受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垂垂老矣,我却毫无变化,她的爸妈会这么想?其他人又会怎么想?纪菱竟然爱上一个怪物,还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

  “她和我一起,就要背弃原有的生活。家庭、朋友、社会的指责和旁人异样的目光……一个正常的人类真的能完全割舍这一切吗?我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她舍弃所有,就为了和我在一起?”

  她说:“我这不算成全她,是毁了她。”

  两人皆是一怔。

  陆昕垂下眼,心头一酸,她的确忽略了这些问题。

  阴阳相隔,人伦亲情,社会道德……种种隐患横亘在漫长的寿命界限之间,仿佛鱼骨一样卡在喉管里,不上不下,微不可查又难以忽略。

  这些必经之路,她和齐愿也不能免俗。

  夏芩说完,闭了闭眼,满面倦容:“我只不过想及时止损。”

  齐愿默然片刻,轻声说:“你如果真的想止损,那就放手让她走。你想维系友情,她却会为虚无缥缈的盼望而痛苦,到头来还是两败俱伤。”

  夏芩心口一震。

  她让纪菱感到了痛苦……自己真的该放手吗?

  一个“好”字卡在喉咙里,她却发现自己无法果断地说出来。

  齐愿叹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能够重活一世已经不易,尽量跟随你的心走,别太受外界影响……”

  ……

  两天的假期时间一晃而过,纪菱必须要回到学校上课。

  夏芩竟也一次也没来找过她,纪菱不免想象她是不是真的毫不在意。

  临行前纪妈给她准备了许多吃的穿的,行李箱都塞满了,不停念叨着,让她路上小心,多多来电。

  纪爸轻轻揽过她的肩头,笑道:“别怕,你要是和小夏闹了矛盾,爸也永远站在你这边。”

  纪菱看着父亲眼角绽开的鱼尾纹路,恍惚地点头。

  她乘坐动车在傍晚抵达学校,直奔教学楼。

  推开宿舍门,房间里一片漆黑,纪菱险些以为没有人在。她很快便看见夏芩正坐在燃灯的书桌旁,缓缓转头看向自己。如瀑的黑发前是一张惨白的脸,嘴唇也失去血色,桃花眼不复往日的动人,变得憔悴而悲伤。

  “小纪……”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带着不安。

  纪菱心头一颤,强迫自己垂下眼,目不斜视地走到床边,开始收拾东西。

  她把从床底下拖出另一个行李箱,把枕头和被子卷了卷,努力塞进去。

  夏芩站起身来,迷茫地看着她:“小纪,你、你在干什么?”

  纪菱手下动作不停:“我准备搬宿舍。”

  刚才上来之前,她已经去教学楼向辅导员申请了换宿舍。

  夏芩倏然瞪大双眼,震惊和害怕瞬间将她吞没。

  “等等……你要走了吗?”她这才意识到事情已然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是。”纪菱头也不回,“我暂时不想和你接触。”

  夏芩呆呆地张开嘴,即将失去纪菱的痛苦瞬间麻痹了她的神经。她攥紧手上的盒子,细白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是刚才回学校的路上,她去礼品店买的小礼物,觉得纪菱可能会喜欢,想送给对方赔罪。

  但纪菱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纪菱正收拾床上的东西,摸到枕头边的一团柔软,拖出来一看,是一只大肚子的熊猫玩偶,玩偶憨态可掬地咧开笑脸,她却心情复杂。

  这是小时候夏芩给她抓的娃娃,一共抓了十几个,都被她放在了家里,只拿了一个到学校来。十几年过去,面料已经磨得无比粗糙,起了毛球。

  夏芩曾经开玩笑似的说:“看我给你抓出一个动物园!”

  但后来她们很少去游戏厅了,只能看见夏芩的男朋友时不时在街边给她抓娃娃。

  她抚摸着熊猫软绵绵的耳朵,几番犹豫,最后还是放在了桌上。

  带不走的东西,就干脆留下来,免得再睹物思人了。

  夏芩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她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别走……”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纪菱的衣角,又望而却步地缩了回去。

  纪菱深呼吸一口气,麻利地将床铺一扫而空,转过身便看见夏芩站在身后,眼底猩红浑浊,是僵尸情绪波动的警示。

  “……连你也要丢下我了吗?”夏芩红着一双眼睛,喃喃说道。

  纪菱心跳一滞,本能地回想起幼时孤零零坐在家门口,一脸落寞的小夏芩。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就像是深渊里的一根浮木,一束光芒。

  回忆从前,她本能地有些心软,目光闪烁:“小夏……”

  夏芩注视着她,黯淡的目光中隐隐还残留几分期待。

  望着她的眼睛,纪菱却逐渐清明,狠下心来,咬牙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她会逐渐离开夏芩的生活,直到自己淡忘过去,伤口愈合。

  夏芩感觉全身心脉骸骨仿佛被打碎掰断,枯死的肉体凭空地生出一种真切的痛苦。

  她吃力地闭上眼,手中的盒子砰地摔落在地:“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吗?”

  纪菱不再看她的眼睛,试图将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眷恋割舍而去。

  “没有了。”她说,“我们彻底结束了,小夏。”

  “希望你一切都好,找到一个理解你、包容你的人,我……我就不再奉陪了。”纪菱说,“昨日种种,都是我自作多情。”

  她心想,夏芩其实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她,可惜感情的事情,不是勉强一下就能实现的。

  “不是的。”夏芩逆着光,五官在橙红的余晖中模糊不清,她轻轻地说,“不是的……”

  她垂着头,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灰土,凋零败落,被遗忘在世界的黑暗里。

  现在唯一一束照进来的光芒,也要离她而去了。

  “我只是……怕你受伤。”

  十九年的光阴弹指一挥而过,春秋轮转,万物飞逝,有如一场无疾而终的梦。

  那个有危险时挡在自己身前,光芒万丈的纪菱;无论怎样生气,也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纪菱;即使知道自己成为怪物,也不惜一切接纳她的纪菱……

  一幕幕的回忆,像是一把剜心的刀子,慢慢割掉她身体里残存的所有感情。

  她不爱人类,僵尸向来吝啬于付出爱,她把近乎所有好的情绪全部都留给纪菱,但又因此伤了她。

  她已经说不清楚自己对纪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仿佛融化成骨血里的一部分,是上帝从她身体里抽出的一根肋骨,浑然一体,亲密无间。如果纪菱要走,势必也如同眼睁睁受着骨肉分离一般痛苦。

  纪菱垂眼,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像往常一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啊……太自私了。”她轻轻叹息道,“永远自作主张地为我好,却从不问我想不想要。”

  “一面伤我最深,一面又说不想让我受伤,好话都让你说尽了。”

  一点温热的湿意滴落在夏芩的手背上,她愣了一下,迟疑地抬起头,正好看见纪菱含笑的一双眼睛,眼眶里却盈满了涓涓的泪水。

  深红的残阳映在她的脸上,像是老旧电视机里才有的那种画面,宁静而又悲伤。

  原来我做错了吗?夏芩想,我不知道,我竟然伤她那么深……

  她屏息,恍惚间感觉似乎触到了什么窍门,幡然醒悟,怔怔地睁大眼睛,慌忙道:“我、我懂了,我反悔……”

  “你不懂。”纪菱说,“你不是爱我,只是不想让我走。当初只要你点一下头,我就什么都能舍弃,我比你想象中更有勇气,你却不敢,又装作不懂,直至耗尽我的感情。”

  “而你现在回头,我也不愿了。”

  纪菱摁了摁胸口,感觉那里已经变得麻木而空白。

  她掠过她,向门外走去,夕阳把人影拖拽得一片尖锐狭长。

  “再见。”她远远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滴营养液和雷!

  副cp太纠结了,写得我又虐又爽orz……

  小纪的心结很难解开,夏芩也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释然地追回她,这两个人互相伤害折磨,观念又冲突,实在太难了555

  暂时停在这里做个开放式结局吧,我去写写齐愿和陆陆的番外放松一下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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