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去了李姝的房间,孱弱的女人面容憔悴, 头发已经完全地苍白了, 虽然算不上瘦, 但显得无精打采。

  赵医生说她时常从睡梦里惊醒,梦见儿子回来, 醒来一看却仍孑然一身, 不由得哇哇大哭。

  李姝正在吃饭, 干枯的皮肤是灰褐色的, 各种各样的老人斑, 五指抓住汤勺都显得费力。护工在一旁想要帮她,被她固执地推开,两腮机械地咀嚼着,两只眼睛没有情绪, 像个失去灵魂的空壳。

  陆昕静静地看着,齐愿站在她身边,神色显得很冷漠,不知道该感觉怜悯还是罪有应得。

  人的一生都是这样慢慢枯萎的过程,孰快孰慢,她要比齐愿幸运。齐愿早早地就枯萎了, 心里已经没有太多感情。

  陆昕合拢五指, 紧紧牵着她的手,过一会儿,一个坚定的力量回握了过来。

  ——

  下一次见到熊志勇的时候,他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 眼窝都凹陷进去,脸上青青紫紫的,在灰黑青的皮肤上斑驳。他看上去像个瘦弱又干瘪的枯树,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陆昕又开始给他放录音,这是新采来的录音,可以听出李姝的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越来越虚弱,熊志勇一脸麻木,泪水划过茂密的胡渣,融进了黑白相间的囚服。

  他原以为坐了牢以后,母亲过得上好日子,自己也不会太差,等三年以后出去,找点关系活络一下,又能得到一份新工作。没想到分隔两地,等同于是让两个人受折磨。

  狱中艰苦,生活又乱又糟,其他犯人把他当成出气筒,开心的时候当个人,不开心的时候就地打一顿,因为个性老实好欺负,总是再三吃亏。狱警也不喜欢他,时常当作没看见。

  想想这样的日子该有两年多,他时常感觉已经望不到头了。

  齐愿看他神情,觉得他就算是个再顽固的钉子,也该因此松动了。

  果不其然,两星期以后,李姝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一病不起,连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也忘得干净,得亏医生抢救及时,才能从病床上醒过来。

  齐愿去看望熊志勇的时候说:“你母亲病了。”她拍了一张李姝卧在床上的照片,女人双眼紧闭,手放在身侧,淡蓝色条纹的病服将脸色衬得更灰白了,她戴着透明的氧气呼吸器,旁边几个医生围成一圈,神色凝重。

  熊志勇抬了抬眼皮,神色悲凉。

  齐愿又说:“她已经抢救过来了,现在正慢慢恢复。”

  熊志勇表情稍缓,松了口气。

  齐愿:“等她身体好了,我带她来看你。”

  李姝能下病床的那天,齐愿果然把她带来探监。

  熊志勇看见母亲坐在轮椅上,陆昕在身后推着她,齐愿跟在后面,三人慢慢地走过来。

  女人停在玻璃窗前,双颊浮着久卧在床的病气,目光好奇地看着他。

  熊志勇看着她泪如雨下,沙哑地喊道:“妈。”

  李姝问:“你是谁呀?”她病得很严重了,连自己心心念念的亲儿子的面容都模糊了。

  “妈,我是阿志啊。”

  “阿志!”李姝眼睛一亮,随即又狐疑地瘪起嘴,“阿志怎么会长你这个模样呢?他爱干净,又会打理,你跟他完全不一样。”

  熊志勇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一塌糊涂,赶紧抹掉泪水,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脸:“妈,真的是我!”

  “你骗人。”李姝还是没认出他来,反而转头问齐愿,“你们不是说要带我来见阿志吗?他在哪里呀?”

  齐愿俯身对她说:“阿姨,他真的是你儿子。”

  “我不信,你们把我儿子藏去哪了?”

  熊志勇表情怔怔的,又哭又笑,看上去很难过。

  齐愿一次又一次耐心跟她说:“他就是你儿子熊志勇,他变化得有些大了。”熊志勇听在耳朵里,更加觉得自己落魄潦倒,没有脸面去见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母亲。

  在李姝的想象里,熊志勇仍然是那个老实、干净,又顾家的儿子,因此始终不肯相信眼前胡子拉碴瘦弱不堪的男人是自己的儿子。

  后来她们都知道怎样纠正也没有用,连熊志勇也放弃了,李姝就当熊志勇是陌生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他小时候的故事,话语里的称赞和期望,又像是一把铁秤砣,重重地压在男人的身上。

  熊志勇默默听着,时不时微笑一下,听到一些错误还会纠正出来,李姝便惊讶地说:“这事只有我和阿志知道,你是从哪听过来的?”

  十五分钟转瞬即逝,临走的时候李姝向他告别,齐愿推着她向外走,老太太突然对齐愿小声说:“这个男的好怪,一直哭个不停,下次不要再来见他了。”

  ——

  熊志勇:“我可以为你作证,告诉你凶手是谁。”

  齐愿和陆昕对视一眼,纷纷默然了,安静地听他讲下去。

  熊志勇吞咽了一下喉咙,缓缓地说:“我做了二十多年的货车司机,那天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他只有大专学历,去不了太顶尖的公司,货车司机这个位置,虽然薪水不高,胜在稳定,赚不了什么大钱,但勉强可以养活自己和母亲。

  但就是因为朝五晚九地工作,熊志勇基本没有多少空闲时间,现在四五十岁仍然一条光棍,便把李姝熬得急坏了,想要给他安排相亲,又担忧他们是乡下来的,城里媳妇未必看得上。

  他们开始存钱,张罗老婆本,本来日子平淡无奇,突然间李姝就犯了阿尔茨海默症,许多事情都忘掉了,有时候一个人在家,甚至忘了做饭吃。

  他带着母亲来到医院,医生说这病不能根治,只能吃药缓解,要给她们开个海外的特效药,价钱贵了一点,但效果好。

  熊志勇看着母亲一脸忘性,便忍痛开了几盒,一个月过去,药虽然让她的病减轻了一些,但很快又吃完了。

  渐渐地,李姝再次原形毕露,去外面买菜的时候,差点忘记怎么回家,熊志勇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开车,听到自己母亲走丢了,差点把车一歪,撞到电线杆上。

  看着懵懵懂懂跟在警察后面回家的母亲,他没有办法,又去医院开了几盒,本来就不够用的医保一下子花掉了,用来娶老婆的存款也慢慢地没有了,李姝的病仿佛一只胃口无底洞的蛀虫,一点一滴地掏空她们家的根基。

  “老熊,最近你妈身体怎么样?”房东给他打电话,“我知道你家困难,但是……唉,我们家也是要吃饭的。我最后再给你宽限几个星期吧,实在没办法等太久了。”

  房租、水电费、药钱、伙食费……零零碎碎的小钱加在一起,他那点工资很久不够看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老板给他带来了一桩“生意”。

  “你们家不是最近手头紧吗?”老板语气神秘,“我给你找了一桩大差事,绝对能解你燃眉之急……就是危险了点。”

  在老板的引荐下,下午三点,熊志勇走进一间茶餐厅,在那里见到齐家夫妇。

  也正是在今天,他亲眼见到了齐家背后不为人知的腐烂秘密。

  他第一次来到这么高档的餐厅,只感觉脚不沾地,浑浑噩噩地坐到位子上,身旁的老板热络地介绍他:“这是我的员工,老熊,人特别实在,脚踏实地。”

  熊志勇垂着头,不敢面对眼前的齐家夫妻二人,他们身上的一身名牌,足以抵得上自己一年的工资。

  齐母微笑着打量他:“看上去的确老实。”

  齐父冷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件事需要严格保密。”

  熊志勇心头一跳,他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对方提出的要求令他瞠目结舌:“我需要你伪造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

  他的女儿齐愿,公司的未来继承人,在某个傍晚的放学路上,突然出了意外车祸,变成植物人。

  “交通肇事只需要关三年。”齐母拨弄着红色的指甲盖,漫不经心地说,“你的一切后果我们替你兜着。”

  熊志勇瞪大眼睛:“可是……她是你们的女儿啊?!”这么骇人听闻的工作,他真是第一次听说。

  齐母哂笑一声:“这你就别管了。我会先给你一百万支票作为定金,三年之后,我再给你五百万。”

  熊志勇难以接受地看着他们:“这……这不是犯法的事情吗?!”

  “就是因为犯法,所以才会找到你。”齐父淡淡地说,“我们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坐牢带来的后果。”

  夫妻二人神色冰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仿佛在例行公事、不带感情地谈一桩生意。

  熊志勇心胸震荡,一时间无法理解:“不行,这太过了……”

  齐母向后一仰,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不太过分。”

  老板一边给他使眼色,一边笑道:“唉,说起他家可真是够惨的,一把年纪了还没娶老婆,他的妈妈也身体不好,老年痴呆很严重……”

  齐父颔首:“我可以把你的母亲转移到一个环境安静,条件很好的疗养院去,让她慢慢治疗,你进去以后不必担心她。”

  他正好说中了熊志勇心中最要紧的事情——关于赡养自己母亲的问题,他现在实在无法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李姝,却又没钱将她送去疗养院。

  一瞬间,熊志勇真的动了心思,又因此痛骂自己无耻。

  齐父作为精明的商人,看出了他脸上的窘迫,微微地笑了:“怎么样?你觉得以你三年的工资,能赚到六百万,能好好地赡养老人吗?”

  熊志勇张了张嘴,心中一片无力。

  这世界上最严重的病,是穷病。

  每天起早贪黑上高速、运送货物的工钱,都不如齐父动动手指一分钟来的快。

  他的生活环境,和迫在眉睫的难题,都在阻止熊志勇做一个好人。

  更何况,不是撞死一个人,她其实还活着啊……熊志勇一边安慰着,一边闷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齐母露出胜利的笑容,双指夹着支票,按在了桌上。

  茶餐厅里一片静谧,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在叫一样。他看着支票上一长串数不清的零,大脑犹如被胶水粘住,魔怔了。

  他渴望有钱,渴望过上像齐家那样奢华自在的生活。

  熊志勇拿着到手的一百万,马上解决了房租和药钱的费用。翌日,齐家便准时派人,把他的母亲接到了城郊疗养院。

  那天傍晚,熊志勇发动了货车,静静地开在马路上。

  夕阳如火,将天幕染成浓烈的血色。

  他握着方向盘,双手颤抖。

  货车距离齐愿的必经之路,只有几百米了,那里途径的人少,不容易再出其他事故。

  他驶过一处绿灯,缓缓地行进,正在这时,熊志勇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瞥了一眼,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起电话,摁下接通键。

  不熟悉的女声传出听筒,一字一句冷漠地说:“你直接把她撞死吧,我再给你四百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滴评论和营养液

  最近状态不好orz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