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勇一听,明白自己并不是因为犯事了才被叫出来, 而是真的有人来找他。

  可他的心里却因此惴惴不安起来, 会是谁呢?自然不可能是那个神智不清、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自己在外面也没有什么朋友,不会有人关系好到专门来看他, 至于远亲近邻更是见所未见。一听他被关起来了, 那群人躲得远远得还来不及。

  思来想去, 他也猜不到究竟还是谁会来特意找他。难道是齐家人特意过来, 看他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

  走过黑暗无光的廊道, 狱警并不愿意跟他透露太多,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

  他们经过两旁许多间大大小小的号房,有犯人认出了他,阴阳怪气地调侃着, 又被狱警骂了一通,悻悻地缩回了脑袋。

  大概走了五分钟,他们沿着楼梯向下走,直至最底层,在漫长的通道尽头,一扇斑驳陈旧的铁门伫立在熊志勇眼前。

  他知道, 这扇大铁门连接监狱与外界, 每个犯人刑满释放,或者和前来探监的亲友会面,都要经过这条长长的走廊,走出这扇巨大的门。

  狱警带着他在门前停下, 和两旁执勤的哨岗人员说了一声,得到允许以后,狱警向外缓缓地推开门,伴随着沉重得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明亮干净的地板映入他的眼帘。

  会见大厅窗明几净,熊志勇看见许多探监者都坐在玻璃窗前的凳子上,手里握着白色电话,注视着玻璃对面的人,表情或高兴或悲伤。

  狱卒押着他来到一间会见室里,推门之前跟他说:“老规矩,十五分钟。”

  “我知道、我知道。”熊志勇连连点头,怀着复杂的心情推开了会见室的门。

  尽管可能性很小,但他仍然期待玻璃对面的人会是他许久未见的母亲。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透过玻璃,熊志勇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身穿红白校服的女孩子端正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年龄不大,苍白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色口罩,目光平静,看见他进来也只不过是抬了一下眼皮,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而他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一股熟悉的战栗便从脚底冒出来,使人后背一凉、头皮发麻。

  这个少女的神态和服装,都像极了那天他驱车撞死的女孩子。

  但是这不可能!那个女孩子分明已经死了,而且还是活生生地死在他的车轮下,他当时确认了无数遍,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熊志勇很快逼迫自己镇定了下来,他慢吞吞地走上去,拉开塑料椅子坐到桌前。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第二次了,这个少女之前也来过一回,打探这个案子的真相,被他装疯卖傻地糊弄了过去。

  这一次她竟然又来了,难道还没有放弃?熊志勇暗自思忖着,看来这次还得再装傻一回。

  齐愿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熊志勇。

  这个中年男人正窝着肩膀,双眼无神,脸是紫的,消瘦,脸颊上残留着几道红痕和还未消退的淤青,头发乱如杂草,皮肤干裂,看上去无心打理的模样。

  “一个月了。”她平静地说,“你考虑得怎么样?”

  熊志勇:“你说什么?”

  “可以说出真凶的名字了吗?”齐愿道。

  熊志勇故作烦躁:“都说了,根本没有什么真凶假凶的,只是我开车时不小心,才发生了事故!”

  齐愿看着他,耐心地说:“看来你在里面过得并不好。”

  熊志勇一怔:“什么?”

  眼前少女平静的目光有如探测器一般严密机械地扫过他的全身,最后停在他僵硬干裂的嘴唇上。

  “你脸上有伤,新伤旧伤都有。”齐愿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应该是前几天被人打了,伤还没好,今天又被揍了。”

  “你嘴唇皲裂,很少喝水,头发干枯稀疏,看上去像是熬夜。但是监狱里有什么必要熬夜呢?”她的食指轻轻叩击着座椅的把手,“因为你昨天失眠了,而且经常失眠,对不对?”

  熊志勇的身后骤然生出一股凉意,他无意识地瞪大双眼,瞳孔紧缩。

  齐愿看见他的反应,笑了笑,又说:“你的囚服前后磨损得很严重,裤子上的膝盖部分也是。那群人是怎么对待你的?把你摁在墙上,逼你下跪?你眼睛周围的淤青,似乎很严重啊……”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熊志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唇颤抖,脸和脖子涨成了猪肝色,“子虚乌有!”

  齐愿身体微微前倾,和他对上视线的一刹那,目光陡然变得尖锐如刀,狠狠地刺穿他的虚伪:“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清楚!”

  熊志勇一时噤若寒蝉,竟然有些被她吓到了。

  “齐家之前怎么承诺你的?他们应该没能兑现吧?”齐愿冷冷地说,“你还不明白吗?你只是他们用完就丢掉的棋子,还有你的母亲,早就沦为了用来牵制你的把柄。”

  熊志勇:“你到底想干什么?!”

  齐愿冷声道:“我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了,我只要你帮我作证,还原案情的全部真相。”

  “你知道?”熊志勇突然笑了,“小妹妹,你的想象力真的太丰富了,三番两次地来找我,难道是想当侦探吗?你真觉得自己的判案能力会比警察优秀?”

  他在转移话题,眼神无意识地往下方瞟,他心虚了。

  齐愿:“我不想当侦探,我只想死的明白点。”

  熊志勇哈哈大笑:“年纪轻轻,有什么好死的?更艰难的生活你还没体会到呢!”

  “我的确体会不到了。”齐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全都拜你所赐。”

  熊志勇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齐愿话锋一转,看向他眼睛周围的黑眼圈:“你每天都失眠,让我猜猜你每晚都在想些什么?”

  “你是不是有时候会梦到那个被你害死的女孩子?”

  “你第一次背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所以每晚都做噩梦,梦见她来找你索命。”

  “你根本不敢睡,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周围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你睁着眼睛,一睁就是一宿。”

  “你在发抖?害怕了?”

  她的语气森然诡异,一点一点地引出了他的梦境。熊志勇的呼吸逐渐急促,他仿佛看见那个车轮下横死的年轻女孩,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温度很热,鲜血在柏油路上流淌,被晒得干涸,仿佛猩红的乱花,柔软的四肢被巨力撞击,扭曲变形,她的心跳声渐弱,眼神失去光泽……

  她到死为止,都是睁着眼睛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熊志勇大叫一声,条件反射一般地从玻璃窗前弹开,惊恐地瞪着齐愿。

  眼前的女孩微微一笑:“你害怕了。”

  “你这个疯子!”熊志勇揪着头发,表情癫狂,“你要怎么才能放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齐愿轻声说:“我只要真相。”

  “神经病!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真相!”

  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齐愿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笑了笑:“时间快到了,这次就先说到这里。”

  她站起身,把椅子推了回去,掸了掸身上的灰,神色轻松:“忘了跟你说了,你的母亲最近很想念你。”

  熊志勇脸色大变,猛地扑到窗前,双手握拳敲打玻璃:“你把我妈怎么样了?”

  “她很好,吃得好睡得好。”齐愿淡淡地说,“她现在可比在齐妙的手底下好太多了。”

  熊志勇的额头上绽出青筋,咬牙切齿:“你要是敢伤害我妈,我不会放过你的!”

  齐愿冷笑:“我不会做那么低劣的手段。不过她过得好不好,完全取决于你。”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丢下一句:“我还会再来的。”

  熊志勇贴在玻璃上玻璃,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滑去,表情绝望。

  他被狱警带回号房,度过了精神衰弱的一周。

  一周后,果然又有人来见他。

  他和狱警说了许多次不想再见客,但狱警不知道收了多少对方的好处,不由分说地把他押进了会见室。

  熊志勇无奈地走进房间,玻璃那一头却并不是脸色苍白戴口罩的少女,而是另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

  她的头顶扣着一副鸭舌帽,遮住眼睛,只露出漂亮的下颌。

  “你是谁?”他小心翼翼地问。

  陆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打开了手机。

  三秒以后,手机里传出了他的母亲李姝的声音。

  “李阿姨,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挺好,但是阿志,阿志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哎呀,你儿子在外面赚大钱呢,很快就能回来了!”

  “呵呵,你说得是!他最听话、最懂事了,怎么可能不回来见我呢?”

  “李大娘,你怎么不吃饭啊?”

  “呜呜,我梦见阿志,我梦见阿志他被人抓走了!”

  “怎么会呢?一定是做噩梦了,来来来,快吃点东西吧,身体健康才能等到你儿子回来。”

  “呜呜呜呜呜,你有看见我的阿志吗?”

  “没有。”语气敷衍。

  “他怎么还不回来,我等他等得好苦……”

  “阿志!我看见阿志了!他在那里!(奔跑的声音)”

  “李大娘!你要去哪啊!”

  “是你吗阿志?呜呜呜,妈妈好想你……”

  “阿姨,你认错人了……”

  “啊?你不是阿志啊……咚!(重物跌倒的声音)”

  “快去叫医生啊!3号房的病人李姝晕倒了!”

  “阿志小的时候,家里穷,没有玩具,我就给他用针线做成了娃娃,他可喜欢了。长大之后哇,他嫌弃娃娃都是女生在玩的,就把娃娃扔掉了……后来我攒钱给他买了辆玩具车,他又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不玩这些了……”

  “你是谁?”

  “我是赵医生啊,阿姨。”

  “赵医生是谁呀?”

  “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记忆衰退,已经开始认不清身边的人了。”

  “这……也是命苦啊。”

  “她每天半夜醒过来都会哭,说想见儿子,我上哪被她找儿子去呀,唉!”

  “她儿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啊,你说她儿子到底去哪了?自己的母亲生了那么严重的病,还往外跑?都不回来孝敬一下?”

  “阿志……呜呜……阿志啊……”

  整整十五分钟,陆昕没有说一句话,全程都在播放手机录音。

  她看见玻璃对面的熊志勇,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逐渐绝望崩溃,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

  这一波是夫妻混合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