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惜从未见过这样的御景。
她分明站在月光之中, 却像是要被那黑暗吞噬了一般。过于刚强而极易折断。她似乎长久地紧绷着,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只需要那最后一点轻轻点羽毛的重量, 就能令她瞬间崩溃。
沉惜问:“你说什么?”
御景沉默着将那桃子收起来, 然后继续给她松土。
许久之后, 就听她闷闷地道:“是我的错, 仙子往后切莫再要惩罚自己了。”
沉惜被吓得不敢说话。
强、强取豪夺?
御景最后帮沉惜把土堆好。她做着这件事,反倒更像一种自我调节。
堆好之后她的脸上又扬起笑来。
“好,这样就很快能恢复了。”御景朝她微笑,“沉惜仙子, 欢迎来到天界。”
“先前我做的那些傻事……”她轻轻地道, “还希望仙子不要介怀。”
所以这是她刚刚升仙的时候吗……
沉惜愣了愣,道:“是,多谢……陛下?”
她藏将困惑藏得严严实实,只有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一丝不平静。
咋回事啊!
就御景还能当天帝的吗?
焜瑝去哪里了?他是不是不努力了?
……凭借沉惜这些年来对御景的了解, 她的道侣是一位相当随性且善于偷闲的人。除了找人比剑时会振奋一些之外, 御景基本不会主动揽活。
就这样……所以她是做了百万年的天帝吗?
一棵沉惜陷入了迷茫之中。
好在一棵树是没有表情的, 她只要克制着不泄出灵力, 那么御景就感觉不到她的惊慌。
*
御景的使者很快带来了用净瓶盛着的神水。
是个沉惜从未见过的神君。
他看着金光过去后出现的美人, 惊艳道:“不愧是能拒绝陛下的仙子!”
沉惜:……
她扯出一个笑容:“您过誉了。”
可是那神君却正在兴头上。他也不避讳, 直接拉住了沉惜的袖摆。
沉惜下意识地抽手, 这下再看此人竟觉得他有几分尖嘴猴腮的影子了。她露出惯常的微笑来, 道:“神君还有何事?”
神君:……总觉得这漂亮仙子不太喜欢我啊……
明明是这样漂亮柔软的仙子, 却——
他笑容收了收,有些尴尬地说道:“无事了。”
“啊——”他一脚踩上鸾车,却又想起一事,回转过来, “沉惜仙子,再过几日便是咱们天界风华试的日子了。我记得你也是要参加的,这下可要好好准备。”
一个陌生的名字。
沉惜点了点头,道:“多谢神君提醒。”
神君看着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摸了摸鼻子。
*
风华试,就是天界仙神聚在一起互相比武的盛事。大约是因为任上的天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武斗派,这事在天界也算广受重视。
沉惜旁敲侧击从洞府的花灵们那打听了许多,这才厘清来龙去脉。
原来她在梦里是个刚进天界的小仙,一心要扬名天界,兴冲冲地就去报了名。正巧遇见御景同主事的神君聊天。
御景……对她一见钟情,可梦里的她并不领情。
那御景本就不是个安生性子,这下成了天帝,整个天界都纵容她胡闹。沉惜被风言风语弄得头大如斗,索性变回原型明志。
沉惜:……怎么说呢,确实是年轻时的我会干的事。
拒绝天帝的壮举一出,那些谣言霎时断绝,再难寻其踪迹。
可现在全天界都知道有个桃仙拒绝了御景的追求,而且这个桃仙在风华试之前曾一抒心中壮志,说一定要拿到年轻仙人之中的魁首才作罢。
沉惜在梦里睡了许久,连御景教她的那一点剑术几乎都要忘却。
好在她有着经年的阅历打底,倒是比梦里这个初生牛犊一般的沉惜要好上一些。
她日日练剑,勤修不辍,踏上去比试的云舟时心中也有了底气。
风华试是天界的盛事,这一日自然是人头攒动。诗仙有诗云“仙之人兮列如麻”,大约可以用来描述此刻的场景。
御景就坐在正中的高位上,她的王座旁靠着一把长剑。
沉惜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她已经意识到这并非她的梦中,而是一个更加荒诞而离奇的世界。可她心里又止不住地想,若一切顺利,是否御景就这样做了千万年的主宰呢?
那个人会为此感到快乐吗?
大抵是不会吧。
她沉默着与同来的仙子们一同坐下。
人声鼎沸。仙子们笑容灿烂,指着场中仙娥议论纷纷。
同来的仙子被那表演逗得乐不可支,歪倒在沉惜身上。
“……青崖。”沉惜轻轻地推着她的额头。
青崖仙子抬起头来,露出狡黠的笑容:“怎么啦,就给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沉惜抿了抿唇,在青崖委屈的目光中将她推开了。
青崖仙子气得站起身来:“沉惜,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实在是十分耳熟的控诉。
沉惜感到有些头痛。
青崖气冲冲地去寻别的伙伴了。只留下沉惜一个人坐在看台上。
这个世界的沉惜不是这样的吗?
明明行事的风格……和她一样啊?
沉惜在天界是没有受到过除了御景之外其他仙子的好意的,事实上她在人间一心修行,成了仙之后更是前路坎坷,委实是没有机会发展一段感天动地的真挚姐妹情。
她觉得有些棘手。
会露馅的。
她想。如今她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那么还是该做好“沉惜应当做的事”。
御景……御景怎么又看这边?
沉惜感受到那目光,不着痕迹地向另一边看去。
有些煎熬。
沉惜是个相当固执的人。这个世界的御景虽然同样是御景,但到底不是她的那个,她并不打算发展什么故事来,因此只当做没有看见。
而那坐在御座上的女子见自己得不到回应,原本神采飞扬的脸变得苦巴巴的。
她身边的神君提醒道:“陛下,请注意仪容。”
御景看了他一眼。
她咧开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
沉惜的对手是个高大的巨人。
大约是因为本身根脚就是身量庞大的种族,因此对方化形也不可避免地大了许多——倒并非不能变化,只是经年累月之下,这样的健美身材已经烙刻在了他们的灵魂里。
沉惜从前也在天界见到过这种人。只不过他们的身量与常人别无二致,因此愁苦着脸。
沉惜从看台上落下,足尖轻轻点着地面,轻巧而优雅地落了地。
御景在御座上拍手道:“好!”
一旁的神君忍不住给了她两下。
御景不以为意,仍看着沉惜的方向。
“以下犯上,罚俸。”
那神君冷笑了一声。
“陛下缘何如此看重这桃仙?”
“啊,这个……”御景支着颊,看起来像在仔细地思量,“嗯……”
良久之后,她目光一转,落在自己的副官身上。
“你问我我就告诉你,那我多没面子?”
副官刚举起手,御景已开了口:“以下犯上?”
算你狠。
副官不再多问,将目光投注在场内纠缠的两人上。他看了一会儿,面色不禁凝重起来。
御景眯着眼睛,原本在跑神,见状也看了过去。
那高大的仙□□拳都是惊心动魄,雷声轰鸣一般、鼓点震颤一般的拳头如冰雹直冲着沉惜那张精致清艳的脸招呼去。
相反沉惜手里拿着剑,却只是躲避。显而易见地,一个刚升仙的花仙是无法在力量上与这仙人抗衡的。
已有仙人发出了嘘声,也有的在交好。
只是美人终究让人怜惜,沉惜虽然神情冷淡,却仍旧能从中读出几分小可怜的狼狈。
副官皱起了眉,看向御景的目光已十分不善。
“陛下,这剑法似乎有些眼熟——”
一旁坐着的其他神君早就有此念头,一个个地都转过头来,凝视着御景。
御景被他们看得发毛,摸了摸头发,自信一笑。
“许是那沉惜对我也有些感觉,所以偷学了我的剑法去。”御景说着,竟开始夸她,“这剑法虽是我有我的影子,却并不如我的剑那般果决……这番改动本是败笔,但更加适合沉惜这样的仙子使用。看来沉惜在剑之一道上很有天赋啊。”
众神君:就是你吧,就是你给人家开小灶了吧?
这可真是冤枉了御景。
她被沉惜那一手伤得肝肠寸断,这些日子都缩在九重天批奏折,哪里有那个功夫进行甜蜜教学?然而御景好歹活了这么多年,她深谙同神君们相处的道理,嘴角一勾就开始装傻。
“大家,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呢?”
神君们脸色微僵,缓慢而极不情愿地鼓起了掌。
“陛下所言极是。”他们叹道。
御景坐在御座上,不安分地扭了扭。
副官问:“您可是身体抱恙?”
“啊——沉惜仙子获胜了。”他毫不意外地说道。
*
将剑横在高大仙人的脖颈之上时,沉惜微微勾了勾嘴角。
她想她大约能体会御景爱剑的心情了。
这样一剑定乾坤的体验属实不错。她的心情仿佛都寄托在那剑刃上,随着剑的挥出,所有的迷惘执念都被利落斩断,毫不粘连。
沉惜颤着手收回了剑。
高大的仙人对她的功夫佩服不已,赞道:“我原以为沉惜仙子目中无人,只会口出狂言,却未曾想,您是真正有本事的。”
他笑着露出了闪亮的白牙,朝着沉惜竖起了大拇指。
沉惜:我也觉得我很有本事。
她收了剑,这才按捺住方才想要直接挥剑斩断仙人脖颈的冲动。再回望时她已恢复了平静。
高台上的人端坐着。沉惜看不清她的神情。
御景啊。
这是沉惜花费两世都不能理解的人。即使她们相爱,即使她们在同一个坟茔里沉眠,沉惜有的时候还是觉得费解。
——怎么会有人这般地任性,却又背负了那么多?御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却又是最较真的一个。她可以原谅旁人所寄予的伤害,却会因为微小的争执而悒郁不乐。
沉惜有时觉得对方将她放在了心尖上,她会觉得自己被当做珍宝一般温柔注视着,有时她又觉得自己与旁人也无不同。
沉惜在梦里想了很久,她体验过无数的情景。
那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梦的终点大多以沉惜对臆想的忍无可忍而结束,有时也是御景看她着了相,撕开梦境叫她出去。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御景问她,“我的想法都可以告诉沉惜……”
是没有用的。
沉惜知道,自己非要弄明白御景不可。
这次是最真实的一次,它甚至让沉惜怀疑自己是否经历了一次回溯,而眼前是最佳也最美好的真实。
御景是最强的剑尊,她站在了三界之巅。
她被众神簇拥着,享受着世上最尊贵的光耀。她——
为什么还会将目光停在沉惜身上?
沉惜赢了高大的仙人,倒也不见欢喜。
旁人只以为她养气功夫了得,是个不卑不亢的高手。
沉惜坐回原来的位置。
身边人也囫囵坐下。
顺着同样的位置歪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熟悉的气息令沉惜一颤。
御景被她颠得一乐,抬眸笑道:“恭喜你呀沉惜仙子。”
她的恭贺又客气又官方,就像是天界和善亲切的主宰对一个未来的新星所该寄予的那样。
沉惜: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她有些怨恨御景的打岔本领,若非如此,她这些年早该想清楚那些问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