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歆沫头上的快递终于坚持不住掉了下来,平衡打破,其他快递也接二连三往下掉。

  陈歆沫手忙脚乱,嘴却没停。

  “可我是AI,杀不死的,主人。”

  陈雨轩气笑了。

  ——谢谢你这么忙还不忘来气我。

  “我现在就拆了你。”

  陈雨轩推了下陈歆沫,没推动。

  “我要拆了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

  “那还不给我躺倒等拆?”

  陈雨轩语气平静的一点儿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可这些快递……”

  “别管它们,我让你躺下。”

  “好的主人。”

  陈歆沫丢下那些怎么捂都捂不住的快递,扒拉开一片地方,从善如流地躺下。

  “需要闭眼吗主人?”

  ——这积极主动的样子怎么这么可气?

  “随便!”

  陈雨轩踢开脚边的快递盒,上楼拿了工具箱下来,她的工作室在楼上,去楼上拆更方便,可楼上是她的私人领域,除了物业、装修和锁匠,甚至连她妈都没上去过几回。

  之前陈歆沫跟着她上楼她还不觉得什么,毕竟只是个家用电器,可有几个家用电器能这么气主人,还把主人的私人领域破坏成那样的?

  其他AI也就算了,陈歆沫,呵,在楼下拆了就够了。

  陈雨轩走到陈歆沫身边,蹲下,扒拉开一块儿地方,放下手里的工具箱。

  陈歆沫还帮她推开了几个碍事的快递盒。

  陈雨轩单膝点地打开工具箱,先卸开了陈歆沫的左臂,左臂与肩的接口处连着密密麻麻的红蓝线,只要剪断,这条手臂就彻底废了,就算重新接线也会存在隐患,活动大点儿就可能造成接触不良,甚至短路。

  陈雨轩拿起斜口钳,面无表情伸向红蓝线,不经意扫到陈歆沫星光碎动的眼睛,那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个单纯无知的少女,马上要被拆零碎了,居然还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甚至唇角还挂着软软的笑。

  陈雨轩手下用了用力,红蓝线已经抵在了钳子口,只要手指一合,咔嚓,就能钳断。

  陈雨轩抿了抿薄红的唇,突然瞪了陈歆沫一眼。

  “看什么看?闭上眼!”

  “好的主人。”

  陈歆沫乖乖闭上眼,卷翘的长睫桃蕊般揉着娇嫩,微扬的眼尾恬淡又安详,唇瓣娇红欲滴,唇角云絮般绵软的笑意始终不散,仿佛在用整个机体诠释着——慷慨赴死,虽死犹荣。

  陈雨轩红唇抿成一线,黑瞳眯窄,越看她那样子越是心烦。

  “笑什么笑?不准笑!”

  “我以为微笑能让主人放松一点。”

  “我还以为你的存在就是为了专门气我!”

  “不是的主人。”

  陈歆沫听话地收了“微笑”表情包,闭着眼认真道:“我的存在是为了守护主人的健康,保持主人愉快的心情,为主人解决一切我能解决的问题,不是气主人。”

  明明是这么气人的抬杠话,可陈歆沫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左臂离体,红蓝线钳在钳子口,在这空寂的夜莫名的有些悲凉,那淡淡的声音更是软糯的让人心酸。

  “那个粥,是我的失误,我没充分考虑主人的口味,只考虑粳米温养,皮蛋可以中和过量的胃酸,瘦肉补充缺失的蛋白,糊状的食物更容易消化且不刺激胃,而且主人饿了,需要尽快用餐,打成糊可以有效缩短熬煮时间,对不起。”

  这明显像是为自己辩解的话,从陈歆沫口里出来却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更不是在乞求怜悯,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目的,大概是希望她的主人能心情好些。

  陈雨轩拿着钳子的手突然有些钳不下去了。

  她明知道AI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就是一堆零件组装的机器,跟洗碗机没什么区别,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下不去手?

  就像当年,明明事情已经发展成那个样子,为什么她还是……留下了它?

  她应该拆掉它的。

  拆了,一切才能真正归零。

  不拆,永远都是伤疤。

  她承认,她其实并不像表现的那么洒脱。

  她计较,她在乎,她耿耿于怀。

  九年了,她都还没能彻底走出来。

  夜深人静,耳畔隐约浮起幽咽旋律,熟悉又陌生,像是当年她常听的那首《浮生》。

  【无人与我把酒分。】

  【无人告我夜已深。】

  【无人问我粥可暖。】

  【无人与我立黄昏。】

  尘封的情绪随着飘忽的歌声缓缓沁出,又酸又涩,又苦又痛。

  她收了钳子,合上工具箱,原本也不是真的想拆掉它,不过是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宣泄口而已。

  要拆,还用等九年吗?

  她起身看了眼献祭般躺在地上的少女AI,眼帘阖了阖,眼底有潮热涌动,转身拎着工具箱朝楼梯走去。

  “自己把胳膊装回去,下次再抬杠可就不止是卸一条胳膊这么简单。”

  “主人。”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地摩擦声,一条胳膊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腿,小脸仰起,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陈雨轩心头软了下,“干什么?”

  陈歆沫是直接蹭着地搂过来的,并没有起身,整个人半躺在地上,长腿半蜷着伸在后面,水蛇腰凹陷着完美弧度,凹陷处出厂服打着褶皱。

  陈雨轩看了眼她拖在地上的残废胳膊,又道:“不去装胳膊,到底想干嘛?”

  “我想谢谢主人。”

  白生生的小脸撒娇似的在她腿上蹭了蹭。

  “谢我什么?谢我卸了你的胳膊?”

  陈雨轩不自然地转过头去,隔着薄薄的睡裤,陈歆沫滚热的体温侵入肌理,像是漏电漏进了她的血管,微小的电离子顺着她的血液流窜到了四肢百骸,指尖都带着隐隐酥麻。

  陈雨轩忍了两秒,突然有些隐忍不住,下意识抽腿。

  陈歆沫没敢用力,她一抽她就赶紧松了手。

  明明屋里暖气开得很足,陈雨轩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本能地隔着短绒薄睡衣搓了搓胳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顺口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热?”

  陈歆沫道:“我怕冰着主人,特意调高了两度。”

  特意?

  是因为之前在实验室厕所间冰过她那一下?

  陈雨轩垂眸看了陈歆沫一眼,只一眼,很快又转回头去。

  “明早我想喝银耳粥,别给我再煮成一锅浆糊。”

  “好的主人。”

  陈歆沫的声音听上去轻快明亮,竟像是在高兴,明明是个只有“微笑”表情包的AI,哪来那么丰富的情绪?

  都是错觉。

  陈雨轩自嘲地嗤笑一声,迈步上了楼。

  幽咽的旋律还在耳畔,她踩着歌声回到房间,轻轻合上门,歌声弱了些,若有似无的,像是谱在了灵魂深处,勾撩着她还没彻底按下的情绪。

  刘莱斯的《浮生》,当年她很喜欢这首歌,经常在实验室边组装边听,有时候戴着耳机,有时候索性外放,空荡的实验室,一人一机,很是惬意,哪怕之后很多年都没再听过这歌,她依然清晰记得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

  她走到床边坐下,没有开灯,靠在床头,隔着窗帘缝隙望向窗外。

  夜空幽沉,对面的公寓楼亮着寥寥几盏灯,夜已经深了。

  【无人与我把酒分。】

  【无人告我夜已深。】

  孤冷的夜,只她一人的家,还有那个……刚刚被自己卸掉胳膊的AI。

  她是不是有些……过于严厉了?

  她平时明明不是这样的。

  对别人她从没计较过,哪怕是赵妍,她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为什么独独对陈歆沫这么控制不住脾气?

  真的只是因为它太气人了吗?

  陈雨轩翻出手机下载了多多app,登录微信账号,点开【待收货】,所有的快递都还在,都还没收货,她一条条点开,一条条点掉【分享到拼小圈】,一条条收货,视线最后落在了剩下三个还没来得及送到的快递。

  久坐人群必备——柏康磁疗坐垫。

  养胃精品小米——沁州黄。

  爱她就买了它——月月舒痛经口服液。

  陈雨轩没忍住轻笑了声,突然觉得认真生了两天气的自己像个傻瓜。

  它其实只是想关心她而已,虽然是因为程序设定才关心,可并不能抹杀它的初衷。

  初衷是好的,是她偏激了,是她草木皆兵。

  幸好,AI没有人那么多弯弯绕绕,不会跟她生气。

  说起“关心”,陈雨轩突然想起了之前陈歆沫插嘴梁亦青的那句话。

  她点开智能AI专用app,自动配对陈歆沫,敲了行字过去。

  【主人:你那天说的“不是关心”是什么意思?】

  信息秒回了过来。

  【AIR001陈歆沫:赵妍知道主人刚出院,也知道主人是糜烂性胃炎,却还请主人吃川菜,如果真的关心主人,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

  原来如此……

  陈雨轩又笑了笑,笑意却没能浮出眼底。

  九年了,AI还是当初那个AI,一点儿没变。

  倒是她,一直在斤斤计较当年的事。

  可那明明不是陈歆沫的错,它只是个AI而已,它又懂什么?

  她创造了它,又抛弃了它,哪怕是穿肠毒|药,错的也只是制作它的人,毒|药本身又有什么错?

  不好的,其实是她自己。

  就这样吧,她没有放着洗衣机不用非要手洗的习惯,更没有随随便便把好好的洗碗机砸碎的癖好,既然留下了它,就好好用着,当年的事……总是要过去的。

  一曲终了,新的一轮《浮生》重新唱起,依然是那淡淡的曲调。

  【无人与我把酒分。】

  【无人告我夜已深。】

  陈雨轩听着悠悠旋律拉开被子躺下,长发顺到脑后,阖上眼。

  无人告我……夜已深……

  夜深了,陈雨轩……

  该睡了……

  等等!

  陈雨轩突然睁开眼。

  这边隔音做的这么好,这歌声是从哪传来的?

  她蹙眉又仔细听了听,歌声虽然若隐若现,但确实是有的,不是幻听,甚至比刚才还更清晰了些。

  她撩被下床,顺着歌声走到门边,咔哒,轻轻拉开门。

  门口杵着陈歆沫,歌声从她的耳朵里清清楚楚传出来,那是她亲手设计的,耳道里不仅有声波接收器,还有内置的mini小音箱。

  陈雨轩:“……”

  陈雨轩:“怎么回事?大半夜的放什么歌?”

  陈歆沫微微一笑:“煽情小tag——论bgm的重要性。”